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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戏爱情〉一场,皮偶化成平凡夫妻在舞台后方无言演出,左前方跷跷板上的男女则以语言撷抗情爱关系。(白水 摄)
戏剧 演出评论/戏剧

诗意的内在天堂,或封闭的记忆

《行走的人》最令人感动的部分,在其流露的真情:因其真情,而化成浓郁的诗情,不致于沦为华丽辞藻的堆积;因其真情,而能以诸多文化典故创造出一个更为宽广的场域以容纳、以升华个人的生命经验。

《行走的人》最令人感动的部分,在其流露的真情:因其真情,而化成浓郁的诗情,不致于沦为华丽辞藻的堆积;因其真情,而能以诸多文化典故创造出一个更为宽广的场域以容纳、以升华个人的生命经验。

密猎者《行走的人──走向内在天堂》

3月20〜27日

国家剧院实验剧场

或许是对于本地剧场(尤其是在小剧场的领域里),解构或顚覆肢体与语言的论述风潮有感而发,《行走的人─走向内在天堂》的编导才会以「寻找一种新的戏剧文本书写方式」(见剧本《行走的人─走向内在天堂》),说明自己的创作态度,并且为这出剧作在本地的剧场中定位。姑不论对于剧场语言的不同论述如何比较,编导陆爱玲在《行》剧文本中所表现出来的思想与语言文字的深度,相较于其他许多平庸的新创文本(无论是制作规模大小、表演的形式为何、或对於戏剧文本的态度如何),确实令人惊艳。

在本地新创的许多戏剧文本中,无论是当代文化风潮(包括俗民的、学院的)的指涉、政治或社会事件的评述、特定人物类型的塑造、以至于个人情感经验的抒发,也不论在舞台上营造的意象是否撼动人心,寻找古典(或有人要称之为保守)的文学趣味及哲学思辩的希望,却经常令人感觉有所缺憾,因此久不见値得再三玩赏的文本,也就不足为奇。但在阅读《行》剧文本的过程中,笔者却发现许多値得驻足片刻的段落。无论是对生命准确的针贬(「每个人都需要爱,享受抗争、对决,互依、互存的重要。」)、无可如何的怨尤或遗憾(「没有人因为你的眼泪而驻足……命运则早已习惯人类的忿怒!」)、营造视觉意象的语句(「我梦到河水,很长,从我身旁流过。」)、或者饶富趣味的明喩(「皮偶的无奈心事愈来愈像人类的爱情─扑─朔─迷─离。」),《行》剧文本确实让笔者重新体验到阅读剧本的乐趣。

对称而完整的结构

另一方面,戏剧文本的完成,当然也在于它是否蕴含丰富的戏剧动作(action)与舞台意象的可能。就于国家剧院实验剧场的演出来看,《行》剧在这一方面也是近年来少见的佳作。

就戏剧动作的经营来看,《行》剧的结构相当淸楚而完整。全剧共分序曲及七场,序曲以相对的男A与男B(坐与立、生与死)、女一与女五(立与躺、现实与梦),和纸鸟、翻开的日记、走钢索者,点明创作者的思考起点(生者与死者共同经历的苦难);其他各个场景则如场景名称所示(〈死亡仪式与出生之舞〉或〈车站途中〉等),各自独立地处理生命历程中的不同片段与面向,并且借由「时间之流」的连接,串连成一个完整的图像。从序曲沉睡的女子与纸鸟,到第六场(基本是全剧的最后一场,第七场则是为了完成循环结构的设计)的欢喜神(结合生死、苦乐、男女、天人),《行》剧中人(包括创作者与观众)一同经历了一场在生死交界之处行走徘徊的旅程。

此外,《行》剧的场次安排,有非常明白的对称结构:以〈死亡仪式与出生之舞〉(第一场)、〈过关与猜谜〉(第六场)处理创作者在面对(父亲的)生死所衍生的困惑与思考;以〈通道与迷宫〉(第二场)、〈车站途中〉(第四场)建构贯穿全剧的旅行(生命流逝)意象;〈偶戏爱情〉(第三场)和〈神话森林〉(第五场),则除了对现世(实)做哲学、社会学、或文化论述的剖析(如剧中男女两角关于语言──「除了语言你能依赖什么?」、「安─静─」和情爱──「爱是刑具,刑具就是爱」的对话,或者小兵在森林中的遭遇)之外,更借以反证生死无常、无悔的意旨。

空间中跌宕的生死意象

在舞台意象的营造方面,《行》剧的文本,强烈地暗示一个对比明白、却又充满神秘气息的情境,如生死之明白相对、和生死之间的幽冥之境的令人迷惑;另一方面,《行》剧也是作者在死(亲爱的人之死)中求生(所有承受苦难者之生)的努力,就像是剧中的走钢索者一样,在险境中求得安身之处所。因此,在舞台的布置上,我们看到在九扇高耸到顶的门板、悬吊半空的绳结与钢骨、和破碎的门所营造出来的险境里,几株抽象造型的树(描绘神话森林的童趣)、随著剧场中的微风缓缓转动的纸鸟(希望与祝福)、和剧末自前舞台两侧一泻而下的两条红黑布幕(令人安睡的温柔质感),却同时让我们感受到一丝安慰。

导演对于空间与演员肢体的运用,也充分发挥了剧场的敍述可能:高空的走钢索者不仅加深文本的心理层次(如导演所言代表角色的潜意识),丰富整个舞台的画面,并且在台上与台下之间创造出某种带有危险性的亲暱感觉(让人心系);台前随著时间流逝翻阅的日记本,简单地点出「年华似水」和记忆的主题;当角色男与女在跷跷板上努力保持亲密与平衡(暗喩情爱关系的暧昧)、记载共同回忆的同时,却见想像中的人偶(像一对兢兢业业地经营共同生活的平凡夫妻)逐渐失去纯真(再回不去木箱,只得戴上面具掩饰),反讽之前的相遇场景(皮影戏一段);导演也经常利用或垂直、或水平、或斜穿舞台的线条(如斜穿舞台的时间之流、如第一场中左右相对的死亡仪式与出生之舞、如第四场中横在舞台前缘的「旅行团」和他们手中的玩具铁轨、如夸父手中的箭矢和如鸟一般直视前方的尤里西斯)切割心理与实体空间,淸楚地传达出创作者在两个情境(生死、虚实)之间穿梭的意念。

相对于文本与导演理念的强势,《行》剧的其他创作因素就显然居于弱势。剧中的一段偶戏,大约可以说明演员在这个演出中所能扮演的角色;但或许也因为如此,《行》剧演员得以暂时摆脱心理写实表演方式的局限,而能在强调形式、象征的片段(如第一场中的死亡仪式、如男女偶、如女一与女五的思念)里,让我们看到本地剧场少见的细腻。和演员的处境一样,《行》剧的诸多设计者大约只能在导演的「指导」下,尽力营造出文本所描绘的情境。舞台设计恰如其分地创造出一个危险、但也能让人将心安放的空间;服装造型部分比较让人印象深刻的是:横过演员眼睛的阴影,戴著(带著)地狱行走的人头上的鸟笼,和将军(魔鬼)那套混淆性别、虚实相掩的服装;开场和过场的音乐盒、和配合欢喜神舞蹈的现场击鼓,为全剧低郁的情调添了一个有趣的对比,也暗含希望;过于保守、自限於戏剧性的灯光运用,则是全剧中较弱的一环,未能有效地表现出虚实并存或相互穿透的象征意念(尤其是在上半场的场景)。

情真成诗,论述揭理

《行》剧最令人感动的部分,还是在于其中流露的真情:因其真情,而化成浓郁的诗情,不致于沦为华丽辞藻的堆积;因其真情,而能以剧中诸多的文化典故(圣经经文与中古剧场的天堂地狱;神话森林中的精灵与魔鬼;邮差小兵的旅程,和魔鬼与算命人的对话,让人联想起易卜生《皮尔.金特》Peer Gynt剧中主人翁的神秘经验,和布莱希特《人之为人》Man is Man剧中那个只是出门买鱼,却阴错阳差地被体制转变成杀人机器的可怜虫;欧洲的火车之旅),创造出一个更为宽广的场域以容纳、以升华个人的生命经验。

创作者试图让生命继续流动、让生命在人性时空中显现永恒自由的希望,在占有全剧最大篇幅的第五场〈神话森林〉中最为明白。相较于其他场次浓厚的个人意识(非指戏剧情境与创作者个人经验的必然关系,而是指探讨问题的观点)、和在生死之间游移的神秘情调,〈神话森林〉明显地像是一篇理性探究生命情境的「论述」(discourse)。创作者试图藉著这样一段关于神话(追日的夸父与望鄕的尤里西斯)、关于童话(沉睡的公主与带来救赎的王子)、关于体制与人性(战争与社会、精灵与魔鬼)、关于命运(佛陀、和尚、与算命师)的论述,将个人经验置于一个超越个人的思想传统,将一个无法超越生死困境(无法改变方向的行走)的追寻者,放在延绵不绝的人类历史之中(如剧中不断出现的时间之流的意象所暗示),让苦难的承受者在流动中「将心安放」,在流动中得到真正的自由。但或许也因为创作者太急于建构安放心灵的论述,却反而破坏了全剧中心的流动意象,过多的论理和教训也终于让小兵(和观众?)不支倒地。

超越升华与耽溺封闭

这种超越与升华的期待,其实也正蕴含著《行》剧最大的危险。

就如同日前创作社所推出的《夜夜夜麻》,《行》剧的语言文字蕴含著令人期待的可能,却也充满耽溺的危险性。笔者在讨论《夜》剧时,曾提出如何面对创作者的傲慢态度的问题;而在《行》剧中,笔者看到的却是:在以诗情和哲思「向苦难致意」(节目单封面小标题)的同时,创作者以象征、隐喩、典故、寓言、嘲讽编织而成的一张「文学的网」,除了给走钢索者(创作者自身?)安全的保障之外,会不会也同时将创作者封闭在内?创作者试图从一再重复的祷念中寻求慰安,但是否真能承载层层沉淀堆累的思念与梦?水中的莲花或靑鸟,是否真能将创作者带到沉思者的肩上俯看红尘?观看者的潜意识,是不是能跟随著创作者一同升华到戏剧文本所仰望的高度?对生死的深情凝视,会不会也浪漫(romanticize)了真实的苦难?

真情令人感动,真情也能让人安睡,但当我们醒来,我们看到的是谁?「他」真会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吗?

「这一切都是梦的关系,我只等待醒来。」

「走向内在天堂」──会不会我们根本不想醒来?

 

文字|陈正熙  国光艺校剧场艺术科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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