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曲命不该绝,或正是它具有每一种伟大艺术必备的多重性。而做为舞台表演艺术,多重性指的不单是不同主题、不同风格的剧本,更是各项剧场要件的个别高度发展与互相纠葛。决定昆曲命运的不仅是剧本的文学或社会价値,也是它的音乐、表演形式和演员。
《十五贯》重修《牡丹亭》
从宋杂剧、金院本起算,中国戏剧八百年的历史中,昆剧的极盛期正在中心点。音乐上,魏良辅熔铸南北曲所创的水磨腔,造成了昆曲独霸的局面;文学上,汤显祖的《牡丹亭》,无论就辞藻的华美、故事的奇诡、精神的超拔而言,都是中国戏剧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杰作。乾隆十一年(一七四六年)编成的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所收南北曲牌数量超过四千首,都依昆腔的音乐制谱。昆曲俨然成为中国雅乐的集大成者。
然而,过于精巧的昆剧被皮黄取代,一蹶不振。到了抗战开始,最后一个民间剧团「仙霓社」解散,中国已经没有昆剧的专业剧团。直到一九五六年,大陆才成立了第一个国营昆剧团,便是这次来台演出的浙江京昆剧团。原因是它的前身「国风」苏昆剧团同年在北京演出《十五贯》,得到毛泽东与周恩来的赞赏,连演四十六场,唤起了大家对这个濒临灭绝的剧种的注意。
就文学性而言,《十五贯》算不得昆剧的代表作。《牡丹亭》这样的剧本成为案头淸供,乏人问津。从君临天下到奄奄一息的昆剧,竟被区区《十五贯》救活,是意味深长的反讽。
在宋代话本中,「十五贯戏言成巧祸」的故事的重心原来在多重的巧合,道德教训是无事莫乱开玩笑。一个穷人向岳父借了十五贯铜钱,一时兴起对小老婆开玩笑说那是把她卖给别人得到的钱。唬得她连夜逃回娘家。这人却在当晚被贼杀死,十五贯钱被盗。官府追拿小老婆,却在与她同行的另一个男子身上正好发现十五贯钱,于是这两人含冤被斩。真象的揭露竟是大老婆被成为山大王的当年小贼掳去作压寨夫人,得知详情,向官府报案。
在改编的剧本中,沉冤的洗雪,依赖的不再是天意巧合,而是一个监斩官锲而不舍的追查。与其说中共的领导人有意利用这个好官的作为模范,因而看到了昆曲的利用价値(这种题材的小说话剧何其多),毋宁相信当时国风社的表演者带来的感动,向他们证明了昆剧的艺术价値。《十五贯》的社教功能,不过提供了一个让他们保存这个剧种的借口。艺术的动人之处,向来在它的具体形式而非空洞的主题。
历史的发展固然吊诡,一个剧种的兴衰成败却也不全凭巧合。昆剧大盛走到精致的极端,也就注定了要成为小众文化,失去群众的基础。大多数情况下,流行的是庸俗的同义语。只有在罕有的时空环境,罕有的作品中,创作者才能够兼得艺术与群众。历经顚沛流离,苟延残喘的「国风社」,在当时的政治气氛下,上京献演,大概也绝不能推出《牡丹亭》这样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上演《十五贯》倒也不能说单单是政治嗅觉灵敏的国风社投上位者之所好,这出戏确实呈现了昆剧另一种面貌。那是自元杂剧以来就存在于中国戏剧中的强烈的社会性。主角是市井小民,主张的是他们在面对冤屈时要求公理正义的权利。这一种剧本在《牡丹亭》以后浪漫主义大兴的时期几乎被遗忘。而若不是《十五贯》昆剧或将失传,再没有今日这样搬演全本《牡丹亭》的机会。
昆曲命不该绝,或正是它具有每一种伟大艺术必备的多重性。而做为舞台表演艺术,多重性指的不单是不同主题、不同风格的剧本,更是各项剧场要件的个别高度发展与互相纠葛。决定昆曲命运的不仅是剧本的文学或社会价値,也是它的音乐,表演形式和演员。
没有多少舞台艺术能如昆剧,把多种艺术结合到天衣无缝的境界。那是数百年间文士、乐师、歌者、优人乃至观众、理论家的共同心血结晶。魏良辅十年不下楼,「水磨腔」把语言和音乐磨合成全无棱角的一体。演员是歌者,是舞者,是诠释者与创作者。这些紧密结合的艺术又都各自独立,似乎可以任意从戏剧中游离成为抒情诗、音乐、舞蹈、哑剧、特技。昆剧剧本可以是纯供阅读的文学,可以淸唱,长达数昼夜的全本大戏也可以拆成断章取义的折子戏。昆剧从来就以种种化整为零的形式绵延不绝。如同弱不禁风的葛藤,从坚岩的每一隙缝中奋力向上攀缘。
这些要素在开始时可能还彼此扞格不入。《牡丹亭》固然是可以一再探索的文学作品,但是不合音律。格律派断言,这样的剧本只可做案头语,不可作筵上曲,更不可作场中戏。然而在艺术中一切违逆成规的不可能都成为创新的可能。经过一代代艺人的增益,音乐向曲词靠拢。今天的《牡丹亭》,声腔婉转流丽,词曲丝丝入扣,更胜于当年叶堂的曲谱。就剧本与演出的关系而言,剧作家笔墨纵横,动辙写出长达二、三十分钟的独白,原是剧场大忌。昆剧被热闹的皮黄击败,其来有自。然而这种「沈闷」的独角戏,竟也成为昆剧的特色。整个舞台的焦点集中于一人。没有演员之间的互动,观众自动成为参与者。昆剧只有两种观众:昏然欲睡的;或全身紧绷,全神投入的。目不转睛地注视著演员的表情手势与身姿,倾听他内心的剖白:长生殿里的密誓,废园中的绮梦。仿佛自己是那角色世间唯一的知己。
这是昆曲观众的特权。他们才是昆曲命运的真正主宰者。盛也罢,衰也罢。四百年来,昆曲傲慢地自顾自独白著。毫不妥协。端看你自已要做哪一种观众。区区《十五贯》,再加一点热心,或许我们就可以再造《牡丹亭》。谁敢说,错失昆曲于交臂,人生未必两样?
由来侠女出风尘
《绣襦记》是唐传奇里郑元和和李亚仙的故事。浪荡子床头金尽,被鸨儿赶出妓院,沦为乞丐。妓女发现潦倒的旧日情人,供给衣食,勉励他读书应考。为了要他专心,甚至剔目毁容。郑元和果然高中,谢绝了相府千金,迎娶李亚仙。
李亚仙是罕有的理想女性,美貌,知情识趣,又侠烈有德行。中国戏剧其实反映了父权社会中女人不可轻忽的力量。女主角常是个性坚定的主导者。男人则犹豫不决,畏首畏尾。剧作家都是男人,在创造女性角色的时候,常常过于理想化。虽然塑造了鲜明的舞台形象,却不太真实。李亚仙不免过于激烈,让人畏惧。写到男主角,虽不精采,却可能曲折地反映了作者内心的矛盾冲突。郑元和在历经磨难之后,并没有奋发向上的意思,而以长伴佳人为满足。这一类公子与妓女之间的故事,本来应该反映出两种社会阶层价値标准的冲突。在《绣襦记》里,男女主角的价値取向却正好与他们所代表的身份相反。郑元和无意于功名,把爱情视为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反倒是李亚仙毫不怀疑地接受社会的一般价値标准。她的自毁,也就是在毁灭郑元和心目中的那一种爱情,逼迫他别无选择地走向「正途」。至此两人之间的爱情似乎已经转变成道义,或者,另一种陈腐的说法,升华到了精神层次。
这是郑元和的,也是具有普遍意义的成长故事。年少轻狂的叛逆者好不容易抓住爱情作为对抗世俗规范的武器(贾宝玉是这种理论的最知名代言者),终不免要落败。却不料第一个叛变降敌的人正是亲密战友。对李亚仙而言,世俗的标准代表的是现实生活,不可违抗。爱情的意义,在于成就对方的价値。一个行乞卖唱吃软饭的男人是没有价値的。而造成这样的男人,是她美色的罪孽,自残是赎罪的手段。另一方面她又本能地知道郑元和对此刻的抉择终将后悔。她终有一日会成为怨怼的对象,更不必说她眼下就是整个社会指责的狐媚女子。她很淸楚两人都承担不起这样的重荷,断然回归价値主流是最聪明的做法。她永远不必担心色衰爱弛的时候。
或许剧作家在郑元和身上投射了自己的矛盾。元曲之兴就在于读书人被排挤到下层社会,从不甘心到在其中寻得安身立命的所在。即使到了明朝后期,戏曲又逐渐回到上流社会,剧作家还常是宦途失意的文人,把戏曲创作视为隐逸于市的出路。在其中标举另一种价値观,例如汤显祖的唯情主义。郑元和落魄被迫成为歌郞,因而展露出他的音乐天分。戏中代表正统价値观的父亲,却引为奇耻大辱,宁可棒杀爱儿。读书人固不免引此为戒,可是心底大概都不胜欣羡。这一类的浪子故事被一再搬演,足证同情者众。从《宦门子弟错立身》到港片《胭脂扣》说的都是戏曲的迷人。爱好艺术的的文人,即使是已经向现实投降,也要留下他曾经作为浪漫主义者的叛逆挣扎的痕迹。记录下一个失败的自己,创造出一个圣洁的偶像。
有趣的是两个阶层对另一方价値观的认同,这样的关系,似乎可以做为文学与戏剧之间关系的象征。士人参与戏剧创作,渗入低层社会,发现其中俚俗率真直截之美。而正由于他们的参与,戏剧被不知不觉地拉往精致典雅的方向,远离了原来的审美标准。所幸新的艺术因此而生。明传奇不同于元杂剧,很难断言价値的高低。人生如戏,我们也很难确知哪一种抉择更有价値。郑元和的百世留名,不因他的功业,因他的痴情。李亚仙成就的不是她的爱人,是她自己。
昨夜西园群鬼闹
浙昆第一场上演,台北观众简直失态,信不信由你,满头银发的老先生笑得连咳带喘;一个年轻人不时大喝一声,从椅子上弹跳起来,像是警匪片里中弹的临时演员;有人不断拍打著前座素不相识的另外一个观众的肩膀。我们好像置身于世界足球大赛的运动场里,或是热门音乐的演唱会上,这样的节目把我们国家戏剧院弄得毫无庄重可言。
台上的演员,可是庄重得很。音乐一样的是轻拢慢捻,歌者一样是启口轻圆。演小生的汪世瑜近六十岁,演小姐的王奉梅年过半百。场里至少有八十位八十岁的老先生老太太,昆曲四百多岁。这些岁数加在一起想想就教人昏然欲睡。可是,信不信由你,全场的观众都闭不拢嘴,可没有谁打过一个呵欠。
被这么一个简单幼稚的故事哄得如此忘形,真叫人不好意思。书生张继华爱上一位他只不过隐隐约约瞧见的赵小姐,一口咬定人家也爱上了他。其实赵小姐不是真的赵小姐,在真的赵小姐死了以后,才变成真的赵小姐。张先生因为赵小姐的死而伤心,其实他所爱的赵小姐没死,而且一心要嫁给他。张先生却吓得逃走了,不甘不愿又惊又怕地被押回洞房,面对梦寐以求的意中人却一心只想求死殉情。
糊涂了么?那你就像我们戏里才高八斗的张先生。全场的观众都不糊涂,台上的小娃儿、儍丫头、老园丁,都不糊涂。只看他一个人一本正经用他严密的逻辑,丰富的想像力,编出一个入情入理的毫无差错的故事。在所有人的讪笑中沾沾自喜,垂头丧气,哭哭啼啼,恐惧战栗。
令人担忧啊,昆剧恐怕要把我们观众的品味都败坏了。信不信由你,恐怕《西园记》要把我们所有笑剧、闹剧、综艺节目所有爱笑的观众全都抢去,令人担忧啊。我只担忧下一回再演《西园记》,买不买得到票。
宁取半边天,毋踏两条船
真正令人担忧的,不是观众能接受什么,而是昆剧要给观众什么。五天七场连续演出,五本大戏,十段折子戏,热闹得让人孤独。我们期待的昆剧真是这样的吗?我们走进骨董店里,寻找一个已不存在的时间,看到的却是经过现代工艺和材料精心修补的明代梨花椅。
林为林有条件演活英勇无敌的吕布固然无庸置疑。但〈试马〉或可看三次,〈梳妆掷檝〉也细致耐嚼。《吕布与貂婵》却让人不耐。我们实在不需要再听原原本本的故事。正因为现代人没有时间,所以宁可撷取一段菁华,细细品味。昆剧的美向来在舖陈而非浓缩。《吕布与貂婵》从服装到灯光,从编剧到导演都煞费苦心。然而昆剧的迂回细致毕竟稀薄了。一意追求的戏剧效果,常适得其反。作表夸张,安排生硬,呼天抢地。这出戏证明昆剧之所以为昆剧,不止在唱腔,不止在身段,在于不可捉摸,但实实在在的独特美学。试图在传统中增添一些迎合大众口味的东西,恐怕要两头落空。林为林的「浙江一条腿」足可撑起半边天,却难跨两条船。
操之过急反映了昆剧演员的焦虑,丢失了原有的从容。如《扫秦》里陶波的疯僧固然精采彩百变,难免斧凿。即如《十五贯》,未尝不吸引人,但难逃「何必昆剧」的质疑。艺术里形式才是重点。《十五贯》给人印象最深的地方其实是主角半夜求见主官,焦急等待的虚笔。在没有音乐,没有行动的片刻,观众反倒有机会接近角色。老戏重编,要在不失原味。《西园记》的可爱不止因剧情的紧凑,对话的妙绝,主要是它保存了昆剧的唱与迂。在观众的喧腾里,汪世瑜的小生一迳儿食古不化。唯其如此,大大增强了说服力。
艳曲靡词总厌听 伤心只有牡丹亭
还是《牡丹亭》。笛声扬起,尘嚣尽落。一钵牡丹徐徐绽放。纯粹的美。绝对的美。舞台上什么都可以不要。外在的简净,让无限的内在层层展露。境由心造。汤显祖的笔端指向那里,那里就幻化出风景。是这样美丽的春天,这样美丽的杜丽娘。她不得不作那个绮丽的梦。不得不憔悴而死。纯粹绝对的美是不可抗拒的必然。音乐必须如此,唱腔必须如此,身段必须如此。经过四百年精雕细缕,《牡丹亭》的一切艺术条件都生成一体,比数学更严密。一切都如汤显祖当年的臆想。音乐也罢,唱腔也罢,剧场也罢,观众也罢,批评也罢,一切都得向伟大的天才降服,不容抗拒。而汤显祖也是身不由主地的被自己的灵感驱赶的吧?「理之所必无,情之所必有」完美不容辩驳。
杜丽娘大概就该如王奉梅的秀丽端凝。嗓音温柔圆润,全无烟火,似乎不需要力气,只要音乐飘来,歌声就如花香漫开,仿佛杜丽娘的魂灵歌唱,可以终宵不倦。到底是艺术家造就了艺术,还是艺术造就了艺术家?一代代的演员揣摩、背诵、锻炼,一遍遍的演出,终于把自己变成杜丽娘。真实的杜丽娘大概不可能活转过来,剧里的杜丽娘却会永远活下去。
文字|金庆云 声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