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葛罗托斯基被套以不同的思想主义解读,不同的文本呈现不同的葛氏说法,以及随即而来的争议,「葛罗托斯基」已然成为一个复合名词,定义随著文本而漂浮。大师已故,如欧忍辛斯基语重心长地说:「竖一座纪念碑将是让他真正死去的闹剧」。
葛罗托斯基最后遗愿:骨灰带往印度的阿鲁那查拉(Arunachala)罗马那.马哈礼希(Ramana Maharishi)(注1)归隐之处
葛罗托斯基没有现身,一如往常,落款以空白。然而这片留白却始终带磁,在英国卡地夫的聚会,引得各家葛式说法纷纷显灵,争议并未因其谢世而稍有平息。二月下旬在剧场硏究中心(Cen-tre for Performance Research)的策划下,这个以伏特加开场,名为「向葛罗托斯基致意」(A Tribute to Jerzy Grotowski 11.8.33〜14.1.99)的聚会,难以被单纯归类。是追思会:悼念葛氏的辞世,更庆祝其生命旅程的完成;是学术会议:以葛氏剧场时期为探讨主题,同时也对葛氏所遗留的影响作总体评估;更是新书发表:尤金尼欧.巴尔巴Eugenio Barba新书Land of Ashes and Diamonds: My Appren-ticeship in Poland英文版发表会。
葛氏遗留了什么?
「葛氏到底遗留了什么等待传承的遗产?」无疑地是聚会议题的焦点,多数与会者同意,葛氏最显著的贡献在于提供了一套工作方法。然而到底有没有所谓的「葛氏方法」?形式与有机性的辩证关系,在葛氏的硏究中一直扮演要角,尤其加上葛氏对本体认识的强烈关注,使得此议题相形复杂。这套「方法」,到底在工作什么?
巴尔巴以一字梵文──萨达诃那(Sadhana)(同时蕴含对灵性的探索、硏究方法及身体实践)来定义葛氏的生命态度(Barba 1999:55)。晚年葛氏自称是「表演者的老师」,表演者(Per-former)是一种存有状态(Grotowski 1990),葛氏乾净俐落地指出,他所关心的是本质上的问题,表演者在葛氏的字典中同时具备名词与动词的特征;是一种状态,然其飘乎危脆、稍纵即逝的特质,只有在倾身而出、奋力一击的努力下,才得须臾机会以达成的状态。这一路地排除横碍,由混沌而淸明,自发(spontaneity)与训练(discipline),直觉与形式始终充满著辩证张力,葛氏的探索实难被单独以方法论而言之,其实验始终隐隐约约地挖掘一个精神境界。早年这个境界被名以「湿婆之舞」……。
湿婆之舞
波兰学者欧忍辛斯基(Zbigniew Osinski)指出(注2),一九六〇年在《莎昆怛拉》(Shakuntala)排练过程中,一份流通在上三排剧场(Teatr 13 Rez-dòz)朋友圈的文件,葛罗托斯基以「湿婆之舞」来诠释他在剧场内的探索:
如果必须以一个术语来定义我们的探索,我将称之为「湿婆之舞」。……那是一种企图要涵蕴真实的所有面貌,映射其如结晶体般的多层切面,同时却又维持在外保持距离。如果用一种方式来表达,那便是一种形式(form)之舞;形式之脉动分裂衍生出多样化的剧场经典、风格及表演传统。但它同时也具备矛盾架构:一种近乎直觉反射式的智识游戏,怪诞中的严肃性,甘受折磨的冒渎。那是一种足以粉碎所有剧场幻觉、所有「生命的拟真性」的舞蹈,但同时也在滋养那个意图退隐自我、吸取希望及拥抱总体人类生命的野心(未曾饱足,当然!)。…………古印度剧场、如同古日本及古希腊剧场一般,是以舞蹈、默剧及表演来自我定义的仪式。演出并非「真实的替代人」(或幻觉的建造)而是真实之「舞」(是人工构成,有如某种『律动的境象』,某种足以唤回真实的境象…………有段引言(Shivagita),其中湿婆说:吾生以无名,以无形,以无行动、吾乃脉动自身、乃动作自身、乃律动自身。(I am without name, with-out form, without action. I am pulsa-tion, movement, and rhythm)。剧场的本质──我们所正在探索的即是「脉动」(pulsation)(Barba 1999:54 55)
葛氏所提出的不仅是辩证式的美学策略,崇拜、冒渎,相互对立的元素同时并立,其对大小宇宙(macrocosm-microcosm)有机关系的深刻理解,及其湿婆意象的直接引用,不但直述印度宗教哲学(Ilinduism)的影响,更试图刻划一个超越主、客观意识的境象。
二号技巧(Technique 2)是早年葛氏与巴尔巴对话中用来谈论释放精神能量的「技巧」。借由克服主观性,以开启那些为萨满、瑜伽师与神秘家们所熟悉的场域。二人皆同意演员有此能力进入二号技巧的领域。在一封编号十三号,一九六五年二月六日葛氏寄给巴尔巴的信函中,葛氏提及其工作进入一个新的发展阶段,新的工作方法及需求不断产生,「如工作心理学概论,或可能对实务工作有用的心理现象学(关于二号技巧,但已非初步阶段。)」(Barba 1999:55,141)此时葛氏正在排演康斯坦王子。
东方哲学影响
自印度宗教哲学、大乘佛教(Ma-hayana)到禅宗,年轻葛氏熟谙远东哲学系统(注3),早年工作最著名的否定法,据巴尔巴所见,部分启发得自印度佛教教义Sunyata,意喩「空无」。
「空」是主观与客观没有分别的非二元对立状态……,「空」处于是与否、存在与非存在之间的连接点。是一种时刻于中认同与拒绝、坚信与拒斥互生。在佛教传统中,「空」借由一种非建立于理性思考,但基于经验所发展的技巧,绝对地拒斥此一世界。那是一种存在于确认与否定、行动及节制的训练。每当一个人欲求开悟之时,悟便不可得,因为那仍属于一种欲求。其间存在二元对立:一个以被欲求为目标的自我(self),与一个以非自我(non-self)为目标的完我(one)。真正的成就在一个人不再欲求成就之间而达成。在迈向贫穷剧场中葛罗托斯基以此一境界,应用于演员身上,心理必须处在一种被动的稳定状态,去了解一个积极的角色,不欲求做什么,却无法不做它。(Barba 1999:49)
藉仪式寻找超越文化上的艺术形式
退出剧场,葛氏以艺术手段来解决主、客观认识问题的硏究,却更加活跃。希腊语organon(意指仪器、手段『instrument』)与梵文yantra,(可指手术用的小刀、天文观察仪器或是宗教仪式性建筑的形式──一种用来诱导性狂喜乃至空无的乘具。Grotowski 1989:293)。葛氏以此二语来诠释他的企图──寻求一个客观的、超乎各文化之上的艺术形式。「好比一种观天文的仪器」(Grotowski 1989-298),借以直观宇宙自然法则。从非洲-加勒比海、西藏到印度等特定的仪式技巧的观察,葛氏认为有机自发的爬虫类身体(rep-tile body)有助于yantra的寻找。据葛氏自己的评估(Grotowski 1993:121),根源剧场时期(Theatre of Source)的实验,即兴的程度过强,肉体性、直觉性主导的生命活力始终停留于「水平层面」(hortzontal plane),如何在水平层面的基础上,往另一层精神意识发展,成为艺术工具时期(Art as Vehicle)的主要客题。
在加州尔宛客观戏剧计划(Objective Drama)中,学者一般将之看待为根源剧场与艺术工具时期的转型期,与来自不同传统的表演者,透过特定动作、声音、韵律等表演元素(Performative Elements)的工作,试图找出一个存在各种艺术型类、文化传统分别之前的古老艺术(Pre-differentiation)(Osinski 1997)。
工作者内在的动作
在工作这些元素之时,工作者个人内在动作(inner action)的精确度,成为竖立垂直性(verticality)的基石。个人经验往上追溯,乃至集体记忆。然而垂直性,纯粹就能量层面视之。
垂直性──我们可以能量的方式来看待此一现象:沉重但有机的能量(与生命力、直觉、感官相关)以及较为细致敏感的能量。垂直性的问题意指,从一个所谓粗糙的层次──某种程度言之,可说是「日常生活的层次」到一个较细致的层次,或甚至到更高层次的连结,多谈它并没有帮助,在此我只纯粹暗示途径、方向。还有另一个途径:如果有人逼近更高层次的连结,那意谓著,以能量的角度来谈,如果有人逼近更为细致敏感的能量──那么另外产生一个降临的问题,同时将这敏感细致的某种东西带入更一般的真实,那个与身体「浓度」(“density”of body)相关的真实。(Grotowski 1993:125)
显而易见地葛氏避免在这些表演元素上贴上宗教哲学标签,倾向将这些元素视为发掘yantra的乘具。表演者内在动作(inner action)建立前提仍在于精确的技术执行,于其上更求有机反应,然每一阶段的自发性,实为下一阶段的技术挑战,技巧、自发的相互吸收、对立,仍旧是本体问题结构与有机的辩证对话。
从剧场时期到艺术工具,最大的转变是观察者角色的存在(spectatorship),后期在义大利庞德黛拉(Pontedera)虽仍邀请少数「见证者」来测试实验成果,但见证者主要的功能仍属于诱导表演者能量的「触媒」(induction)(Richards 1997:33-35),主要处理的仍是表演者意识状态的主客观问题。是否有这样的可能,以表演者的能量为触媒,开发观察者自己的高层意识状态?如果可以的话,是否意谓著观察者需要经历一番「观察训练」?
自剧场体制而边陲,葛氏不作演出,「不著书立论」(注4),甚至在其主导的泛剧场活动之中,只接受数量极少的参与者,说他在六〇年代末期以降的剧场史页上留白并不夸张。然而这样的「留言效应」却一如火山爆发,震得地壳不得不翻新。葛氏除遗留了一笔庞大的工作系统,给下一世代的剧场(或身体/心灵)工作者奠下基石,其另一项贡献无疑的是带来争议。
争议?争议!
「我不想在这会上引起暴动!谢喜纳在电话的那一头如是说(注5)。他指的是交互文化剧场议题(Intercultural Theatre)。在如葛罗托斯基、巴尔巴、彼得布鲁克(Perter Brook)等剧场/泛剧场工作者──还包括谢喜纳本人,在实验的过程,向东西方文化摇篮「借用」传统素材,作为其灵感的泉源,这些素材脱离其原始脉络,以被外来实验者的观察所诠释,母文化对其传统失去诠释权,这样的问题在牵涉到宗教哲学精神信仰时相形重大。
是否真有所谓的葛氏方法?谢喜纳指出,各个时期葛氏工作群中几乎都有主要的领导人,分别以一对一的方式与葛氏工作,如谈到剧场后期的葛氏工作,不得不谈理查.胥斯拉克(Ryzard Cies-lak),那个时期所发展的练习,实该称为葛罗托斯基-胥斯拉克方法。一直以来葛氏强调个人障碍的扫除,每一个工作个体皆有其特定的议题等待克服,这些因人而异的工作过程,可否被整理成一套「方法」,沿用于他人之上?
今日问及在葛氏一生的志业中,有什么是可以被继承与延续的,诚如巴尔巴所提醒,一直以来葛罗托斯基被套以不同的思想主义解读,不同的文本呈现不同的葛氏说法,以及随即而来的争议,「葛罗托斯基」已然成为一个复合名词,定义随著文本而漂浮。大师已故,如欧忍辛斯基语重心长地说:「竖一座纪念碑将是让他真正死去的闹剧」。在「迈向贫穷剧场」已成经典,「葛罗托斯基」一词几乎成为:二十世纪后半期泛剧场界的神话之际,时値下一个千禧年前夕,将如何面对这样一个以极度激进的自我对峙方式所写下的神话?
他们走了留下了什么呢?一环烟尘……(注6)
后记:如果本文宣称未曾偷渡一个剧场练习生(practitioner)生涩的质问,及霸道地下解,那将是一个拙劣的谎言。本文仅足以被视为对此一会议议题的整理思考,及对于葛罗托斯基的阶段性阅读。
注:
1.罗马那.马哈礼希(Ramana Maharishi)(?-1950)印度苦行者,但勿与超觉静坐运动者相混淆。九岁时葛氏由母亲处得之由Paul Brunton所著的In Scarch of India,其中章节对马哈礼希的介绍,对葛氏影响甚大。葛氏长久以来,视之为精神导师。见Barba 1999。
2.除特别注明,所有的引述乃根据笔者对发言者的现场笔录。
3.博学的葛氏书架上,远东哲学思想并不是唯一的书目。谢喜纳认为,犹太思想家马丁布伯(Martin Buber)的关系哲学,亦曾在葛氏的思考过程投下影响,国内钟明德教授在第二方法中有极为详尽的论述,在此便不予赘言。另外葛吉夫(G.I.Gurdjieff)的客观艺术(Objective Art)对葛氏的影响,谢喜纳认为,比葛氏公开承认得多,欧忍辛斯基则稍有保留(Osinski 1997:384)。
4.葛氏对语言持著怀疑的态度,即便有著作,也经常是他人对其演讲的整理,经其本身校稿而成。
5.谢喜纳教授因不可抗拒的因素,临会前夕无法赴英,决定以现场电话连线的方式参会,同时制作一份演讲录影带送达主办单位。
6.出自葛氏剧场作品启示录。被剪辑入葛氏最后一次接受访问的纪录片(1992)法语发音。会场播放时,导演Marianne Ahrne全片英译。此处引言,原为波兰语发言,由欧忍辛斯基与其翻译助理英译。
参考书目
Barba, Eugenio(1999)Land of Ashes and Diamonds: My Appren-ticeship in Poland, trans, Judy Barba, Aberystwyth: Black Mountain Press, CP/r.
Grotowski, Jerzy(1989)Tues le fils de quelqu 'un', in Grotowski Sourcebook, eds. Lisa Wolford & Richard Schechner, London:Rout-ledge.』
(1990)'Performer', in Grotowski Sourcebook, eds. Lisa Wolford & Richard Schechner, London: Routledge.(1993)'From the Theatre Company to Art as Vchicle' in Thomas Richards's At Work with Grot-owski on Physical Actions, London:Routledge.
Richards, Thomas(1995)The Edge-Point of Performance, Pomtedera, Italy: Documentation Series of the Workcenter of Jerzy Grotowski.
Worlford, L. & Schechner, R.(1997)eds., Grotoswki Sourcebook, London: Routledge.
Wolford, Lisa(1996)Grotowski's Objective Drama Research, USA: 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
Osinski, Zbigniew(1997)'Grotowski Blazes the Trails:From Objec-tive Drama to Art as Vchicle' in Grotowski Sourcebook, eds. Lisa Wolford & Richard Schcchner, London:Routledge.
文字|陈惠文 英国威尔斯大学剧场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