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剧和国剧的表演艺术就像夕阳的光辉一样,深具令人难舍的魅力,但是少年人,有几个懂得忧愁的滋味,有几个像小王子似地爱看夕阳呢?
圣德士修百里的小王子爱看夕阳,而且一天之中在他小小的星球上,可以连续看四十三次之多。他说(或者等于作者说):「人在忧愁的时候,总爱看夕阳的。」
人若是在忧愁的时候爱看夕阳,忧愁的时候是否也爱去看戏呢?虽然我无法断言,但是有些戏可以消愁解闷,很适合忧愁的时光去看,虽然这些戏正如夕阳一般,已经面临著黄昏的前境。
高雄遇见豫剧
话说两个月前,承果陀剧团的盛情寄来两张《吻我吧,娜娜》的戏票,邀我于六月三日晚在台南市文化中心演出时观赏,谁知六月三日的前几天台南市文化中心演艺厅的天花板忽然坠落,以致无法演出。偌大个台南市居然一时找不到第二个演出的场所,只好取消该场演出。果陀剧团发布新闻说,凡持有台南市文化中心戏票的观众可于六月二十日到高雄市文化中心演艺厅去看。我年初看过果陀的歌舞剧《天使不夜城》,觉得有模有样,很値得一看,所以决定二十日远征高雄,去看同样有歌有舞的《吻我吧,娜娜》,虽然我已经看过话剧版的《驯悍记》了。谁知那晚赶到高雄市文化中心,收票员看了我的票后笑著说:真不巧,果陀的戏下午已经演过了,现在要演出的是国光艺术剧校的「豫剧」。我不禁愣住了,怎么糊涂到弄错时间?原以为理所当然地像台南一样,高雄必定也是晚上七点半开演,谁知果陀竟稀有地演出日场!我既然到了门口,本来也是预备在此消磨两个钟头的,看来不能不进去看这一场免票入场的「豫剧」了。
从前我曾看过王海玲女士演出的豫剧,留有美好深刻的印象。在台湾除国剧和歌仔戏外,就数豫剧最有根基。大陆上的地方戏何其众多,独独豫剧在台湾获得发展,也是一种缘法吧!一般说来,我觉得中国各地的地方戏有时候比国剧更有看头,因为国剧已经制式化,非名角不足以观。地方戏留有较大随性演出的空间,一般的演员反可以各尽所能。同时地方戏所具有的那种土味儿、野味儿,也是制式化的国剧所没有的。
豫剧又称「河南梆子」,混合了秦腔和河南的地方歌调,伴以蒲州梆子,声音高昻、激越,节奏明快,有豫东的假嗓和豫西的真嗓之别。道白,凡是国剧用京白的全用河南土话,听来别有风味儿。据说豫剧的剧目有六百多出,难免多与国剧及其他地方剧目重复。这晚演出的两个剧目《三岔口》和《王魁负桂英》,正是国剧也有的剧目。《三岔口》因为全系动作,几乎与国剧无异。《王魁负桂英》,因为唱腔不同,道白不同,才有豫剧的味道。
担纲演出的学生看来还不到二十岁,属于「文」字辈,名字中都嵌一个「文」字,例如演任棠惠的张文生、演桂英的谢文祺、演王魁的谢文芳等。这些学生的基本功都很扎实,坐过科的毕竟不同,一出《三岔口》正可以表现俐落准确的身手。《王魁负桂英》中判官率领四个小鬼出场多次,为的也是表现学生们的基本功夫。其中有一个小鬼的前翻后翻的连环筋斗的确了得,可以连续翻十几个,速度奇快,赢得不少掌声。《王魁》一剧主要表现的当然是一生一旦的唱功和身段,谢氏姊妹的表演也都可圈可点,听来是豫西的唱法,但是比起他们的老师王海玲来还差一点火口。
严格说起来,这两出戏都不易显示豫剧的特色,因为剧情与场面以及角色的服装、身段等都太接近国剧了。从表演的形式看,这些学生虽然学的是豫剧,也未尝不可以演国剧,只要把其中的河南土白改成京白即可。
遥远的「内容」散发黄昏气息
台上热烈表现的虽然都是少年人,望台下一看,除了几个儿童外,却多半是苍苍白发的老头、老太太!这个情形与国剧观众的年龄层类似。看来,国剧也好,豫剧也好,都属于黄昏剧种,吸引的也是黄昏人类,却难以激发新新人类的兴趣,比之于流行歌星演唱会万人空巷的靑少年不能同日而语。
不管豫剧还是国剧,所表现的人物、故事,都是古代的。剧中所含蕴的思想与意识形态距离今日何止十万八千里!譬如《三岔口》中的焦赞因杀人而充军沙门岛,杨六郞派任棠惠暗中保护,终于在落店时伙同店家杀死解差,救出焦赞。戏中有忠奸之别,忠臣杀奸党似乎是应该的,甚至可以不顾王法,仍然会赢得观者的同情。我们的时代,岂能如此?首先,政府中的官员,谁忠谁奸已经难以区别,相敌对的政党更无忠奸之分。谁犯了法,谁就受到法律的惩处。杀死解差,就等于杀执法的警察,罪无可逭。政府的官员以忠于国家为借口,任意杀执法的警察,这样的想法如何叫我们的新人类接受呢?甚至理解呢?
再说《王魁负桂英》一剧,可以说与《赵贞女蔡二郞》戏文同类,是千篇一律痴心女子负心汉的故事。究其内容,几乎是唐传奇《霍小玉传》的翻版,士子与妓女恋爱,士子中第后以门第前途为念另聘高门,成为负心汉,女方不甘,死后复仇。在今日女性主义者看来,桂英实在太没有自主性,不但死得冤枉,而且窝囊。如果寄望死后鬼魂复仇,实在愚不可及!这样的思想内容距离现代,不是也太过遥远了吗?恐怕也只能散发出黄昏的气息吧!
如果不计内容,只从表演的形式上著眼,豫剧和国剧的表演艺术虽然也是古意盎然,但却像一轮艳丽的夕阳,在消愁解闷的娱乐功能以外,依然放射著诱人的艺术光芒,足以令人沉迷。特别是演员个人的魅力常成为古典戏曲招徕观众的主要诱因,国光剧校的幼苗并非没有潜力,他们将来是否能够成为熠熠红星,赢得更多的掌声,端视当前社会如何看待夕阳的艺术。
对有些人,性近忧郁者,或当一般人忧愁的时刻,会偏爱夕阳的光辉,因为夕阳的光辉是最后的华丽,是黑暗以前的光明,浸染著一去不复返的惆怅,最能唤醒人们深心中沉睡著的美感情怀。豫剧和国剧的表演艺术就像夕阳的光辉一样,也深具令人难舍的魅力,但是少年人,有几个懂得忧愁的滋味,有几个像小王子似地爱看夕阳呢?
文字|马森 戏剧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