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国内近年来「旧戏重演」的现象中所透露出的讯息,其实是一种逐步制度化、商业化的迹象。换言之,目前国内具有「定目型态」的「重制公演」,是在为其具有「商业性质」的「长期演出」作前导,目的在先行吸收、培养稳定支持的观众群,也方便剧团对于长远经营的规画。
「定目剧场」与「重制公演」
一出戏谢幕之后,除了节目册、剧照或剧评之外,对于观众来说,还留下多少可供记忆的物品?沈浸在剧场里所带来的感动,是不是在戏演完之后就不可复得?这或许是「定目剧场」(注1)源起的发想之一。在欧美国家行之有年的定目剧场,在剧目的整理、保存,甚至是更新方面,都可说是西方戏剧艺术发展的重要凭借。简而言之,剧团将一季中的一套剧目,作为固定的重复演出剧码,就是「定目」。对于演员来说,这是精进琢磨的训练;对于导演来说,是自我创作思考的历程;而对于观众来说,则是重温回味或弥补曾经错过的机会。
近几年来,国内的剧场逐渐奠定了一定的观众群;各大剧团长期耕耘的结果,亦或多或少累积了一定质量的压箱剧目。于是,各大剧团纷纷在适当时机,祭出这些压箱剧。既有口碑在先,重演往往是吸引了大批旧雨新知,在社会上造成话题。屛风表演班便先后重演了《半里长城》、《征婚启事》、《京戏启示录》……等剧,称之为「重制公演」。此外,表演工作坊的《暗恋桃花源》和果陀剧场的《淡水小镇》,也都是近期曾经重演的例子。虽然国内剧场环境尙未如同欧美般成熟,朝向定目剧场发展的可能性,却已隐然浮现于目前的重演现象之中。
问题在于,「定目剧场」在台湾发展的条件为何?
经典体系尙未成形重演剧目各取所需
定目型态的演出,在欧美国家常以标榜「经典」的剧目领军。不管是文化传统里的名剧,或是当代的高水平之作,都是吸引国内外戏迷的利多因素。屛风表演班艺术总监李国修认为,凡是禁得起再制的剧码,必定有其题材的「永恒性」,实际上也就是所谓的经典特质。然而,就剧场文化的深度沉积与广度拓展方面而言,目前台湾戏剧经典的存在与否,却是一个可思考的问题。传统戏曲虽有不少历史悠久的骨子老戏,其与现代剧场之间的形式隔阂,至今犹在努力转化之中;更困难的是,现今的观众已然习惯于西方形式的剧场语汇,要靠自身的文化力量建立属于自己的经典,并不是一件太容易的事情。因此,在缺乏一个广为大众所接受的经典体系建立之前,不如直接依循观众的品味,重演曾经受到观众喜爱的剧码。果陀剧场团长梁志民即表示,由于经典尙未出现,如何去丰富现有剧目的内涵,也是一个重要的课题。
果陀在历来的演出,都会针对观众设计「相见卡」,辅以网路民调、观众电邮,以电脑建档,分析观众的成分与背景。梁志民表示,果陀以「科学的判断」,「很淸楚知道什么是叫好又叫座的作品」。这种「情报志」式的资讯搜集,以事前评析与事后佐证交互参照,确立作品「叫好又叫座」的手法,本身就具备了一定程度的商业特质。果陀长期经营的结果,使其作品在庞大戏迷与新闻价値的护航下,往往也成为受人瞩目的社会事件,却不必然与作品的品质直接画上等号。果陀的「经典重现」,其品评标准来自于电脑档案中的观众意见。透过观众意见反映出来的经典,是果陀迷的经典。
相较之下,屛风则倾向以创作者本位的路线来说明重演的条件。李国修认为,凡是可以予其再制的戏码,在题材与文本上必须具备「普遍性与永恒性」;其本身创作的动力来源,乃是「生活态度、灵感与情感」,而不仅是凭恃问卷调查,借由「观众来『教育』屛风」。但是,李国修也以《西出阳关》、《救国株式会社》为例,说明「重制公演」都是另一番「全新的创作」,「其中充满了新的概念」:前者的「全新版」(1994)与在台北知新广场演出的版本(1988)比较起来,剧本翻修程度高达百分之六十;而后者的「巡回公演版」(1992),则在短短一年间,舍弃了一九九一年版的强烈实验性质,回归到故事性质浓厚的「戏剧本位立场」。李国修一再重申屛风长期「以戏养戏」的理念,其实就是一种扎根于观众、期望借由稳定的票房收入以健全剧团营运的做法。
这一方面固然可视为创作者本身不断地尝试、成长与调适的结果,却也同时显示了另一个事实:剧场艺术要想有稳定发展的话,观众的好恶从来就不可能完全与创作者的艺术理念截然二分。也就是说,今天国内的「重演」,经常是一种借由观众的参与,以便继续修改、思索,而常常处于一种「未完成」的状态。所以,梁志民强调,所谓「定目型态」的重演,其目的并不在于保留原汁原味,而是以完全不同的心态与方式诠释各个环节。比方说,第一版的《吻我吧娜娜》是以「张狂」为诠释的方向,到了第三版则是改以「内敛」的样貌呈现。至于李国修的做法,也可说是经由观众的「普遍」介入(不管是实质的建议,抑或纯粹的观赏、话题、讨论等),以期臻于「永恒」的境界。
以重演累积制作与经营的资源
对于重演的实质效应,李、梁二人更不约而同提出了「累积」的观点。李国修指出,许多作品在第一次制作的时候,因为客观条件无法配合,导致作品多有不足,但在第二次制作的时候,却能凭借更为雄厚的制作条件,使它逐渐成为一出成熟、完满的剧作;而与固定艺术家的合作,更增加了琢磨作品的空间。梁志民也表示,与演出相关的行政作业等「事务性工作的经验累积」,对于提供观众更为精致的作品,也大有帮助。
因此,透过重演与巡演,屛风与果陀可以有计划地累积自我的资源与成就。梁志民表示,果陀到中南部巡演的时候,常常是因为「为了累积观剧人口的使命感而赔钱」。话虽如此,经由企业化的经营,「使命感」同样可以不需要背负赔钱的包袱。从果陀与观众密切的互动,便不难想见果陀为什么会有这么广大的支持群众,现在的赔钱其实是将来反亏为盈的投资。同样地,屛风在财务方面也有淸楚的规画。李国修说,屛风的演出,泰半在五年前都已经有所计划。以今年的《京戏启示录》为例,他在三年前便明白会有这次的重演了(本剧首演于一九九六年);而在首演《莎姆雷特》的时候,他也知道会有日后的「风屛剧团三部曲」。对于一出创作的重演而言,李国修以为五年是一个很好的「关卡」,不但对于剧团的财务提供了可资转圜的空间,在制作经费的拿揑上也会更为得宜。
从这些相关的剧场制作条件中不难发现,果陀与屛风所累积的,主要是支持的观众群以及技术层面(行政、行销企画、长期合作的设计者等)的经验。然而在演员部分却多有变动,成为「未完成」的戏剧作品进程中,可能最缺乏琢磨的一环。虽然演员人事的更动,多少反映了国内剧场环境的不稳定,然而运用「演员明星」或「明星演员」担纲的策略用意,也在于符合市场需求的机动性考量,创造最为光鲜亮丽的舞台魅力、新闻话题、乃至票房收益。相较之下,创作者本身对于作品本身的思考、以及该作品生命的成长,是否能在演员阵容变动的状况下持续「累积」,是一个颇値得商榷的问题。
重演.定目.制度化
「旧戏重演」的策略,对于累积剧团的经营资源、壮大剧团的声势固然有功,对于李国修与梁志民而言,「固定场地的长期演出」毋宁才是他们所期待的发展方向。李国修表示,屛风表演班的「重制公演」是因应国内的场地荒问题,一旦场地的问题获得解决,则希望可以「专心于长期演出」。梁志民也认为,因为「长期演出」的不可能,所以现今的「重演」,只是为了让更多观众看到一出好戏而不得不采行的权宜之计。换言之,设若表演场地的问题获得克服,屛风与果陀将有可能创造出如同欧美国家一样,「长期演出」某些剧码,在固定场地连演十数年而不坠的盛况。
在此所透露出的讯息,其实是一种逐步制度化、商业化的迹象。换言之,目前国内具有「定目型态」的「重制公演」,是在为其具有「商业性质」的「长期演出」作前导,目的在先行吸收、培养稳定支持的观众群,也方便剧团对于长远经营的规画。因此,在经营的考量上,屛风、果陀虽以「固定表演场地」重于「固定演出剧目」为前提,却并未因此而与「定目剧场」的发展趋势背道而驰,重演的剧目仍在逐渐累积之中。
更重要的是,在「制度化」的背后,必须有强力的商业机制予以支撑,尤其是在欠缺国家奥援为后盾的状况下。然而国内一般大型剧团并不太愿意被定位为「商业剧团」(注2),梁志民就表示,将自己定位在「大众化音乐剧团」的果陀,「从不思考商业或非商业的问题」。其实,「商业化」的价値无须被全盘否定,至少,在台湾这样一个戏剧传统处于割裂状态、新的戏剧习惯又尙未建立起来的环境里,「商业剧场」相当具有吸引观众走进剧场的功能。惟有当剧场成为生活的一部分时,才能透过大部分的观众(而不仅是一小群知识菁英份子),从一个较为普及化的剧场文化中,淘选出属于当代的经典之作,成为未来发展定目剧场的基石。
注:
1.西方的定目剧场,或可追溯至英国的伊莉莎白女王时代,当时领有王室执照的职业剧团纷纷出现。根据莎翁时代的《韩士娄日记》Henslowe's Diary 记载,可以发现在一五九二到一六〇三年之间的伦敦各剧团,多有旧剧(而且是该剧团本身所擅演的几个剧本)反复搬演的纪录。二十世纪初,英国发起「定目运动」(The Repertory Move-ment),反对明星制度与长期演出(long run)、商业巡演(touring),认为剧场应奠基于良好的资金环境下(政府的或私人的),定期性地、循环式地以「全体演出」(ensemble)的方式,于每一次演出都赋予新意,诠释真正高品质的作品。时至今日,标榜定目演出的剧团也往往令人联想到具有高档品质,诸如英国的「皇家莎士比亚剧团」(Royal Shake-speare Company)、美国的「美国定目剧场」(American Repertory Theatre)等等。
2.一九九九年的「台湾现代剧场硏讨会」中,中央大学副教授周慧玲在评论容淑华所撰的「台湾有商业剧场吗?──台湾剧场现况之探讨」一文时,即指出一般人的这种敌意:「……「专业」这个名词对很多人来说,变成一个污名,因为那暗示他的商业目的。或者说,以票房为目的的剧团,也跟著拒绝「商业」的名词,……」。(成功大学中文系编,《1999台湾现代剧场硏讨会论文集.专业剧场》。台北:行政院文化建设委员会,1999:53)。
文字|罗仕龙 台大戏剧研究所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