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届女节活动,承继了第一届女节「女人们在春天逢场作戏」的原始宗旨,鼓励女性创作,希冀建立一个提供优秀女性剧场工作者没有限制的宽阔空间,展现女性艺术创作众声喧哗、繁花盛开的缤纷面貌。目前来说,「可能性」是被看到了,但,要走的路还得继续。
万花嬉春──第二届女节联演
台北皇冠小剧场
5月5〜28日
也许有人注意到,也许还是有人根本不知道。在波涛汹涌的台北表演艺术活动时间表,五月曾经发生过「万花嬉春──第二届女节联演」活动,承继了「第一届女节──女人们在春天逢场作戏」的原始宗旨:鼓励女性创作,希冀建立一个提供优秀女性剧场工作者没有限制的宽阔空间,展现女性艺术创作众声喧哗、繁花盛开的缤纷面貌。目前来说,「可能性」是被看到了,但,要走的路还得继续。
若与一九九六年一至三月第一届女节的创作者名单对照,重复出现的面孔有吴文翠、戴君芳;傅裕惠则「晋身」制作小组,和许雅红、秦嘉嫄、顾心怡等人联手筹备此次女节。在康乃馨的芳香底,四周八个作品陆续登场:吴文翠与Heike《鬼地方──山鬼计划I》、蒋薇华《摇滚乐──白痴智者皆宜》、吴幸秋《妒妇津》、陈惠文《震解1:47》、刘梅英《一个人的旅行》、碧斯蔚.梓佑《第五十七封.印》、小明明与詹慧玲《抢亲》、戴君芳《右手拉弓左手按弦》,可说是台湾小剧场界近年活动力较强的女性工作者的抽样集锦。八个作品中,以演员规模而言,《震》、《一》是自编自导自演的单人表演;《妒》、《第》是双人戏;《摇》、《抢》、《右》都是群戏;《鬼》虽然演员三人以上,却因角色分量轻重悬殊(吴文翠饰「游荡的家鬼」和「等待的百年老屋」),接近独脚戏的模糊地带。
本文意图对此次女节作品提出个人的观察报告,其中涉及情感与形式、形式与内容、观者与演员主客关系重构、传统戏曲结合小剧场或反剧场反文本的思考。借以期待于未来辟开更具挑战性、启发性的新视野。
《鬼地方──山鬼计划I》
《鬼》剧说的是人的寓言,关于存在、选择、自由的命题。「时间」迟到了,「记忆」唤醒沉睡多年的家鬼,想起过去的挣扎痛苦,「影子」陪鬼返回已经决定不再等待的老屋,两者发生一段激烈的对话;中场后出现售屋小姐,是来自现实世界的闯入者,终被这异次元的世界吸纳而消失。
《鬼》剧哲学思辩意味浓厚,如何在剧场中具体呈现「时间」、「记忆」、和「鬼」,本就是挑战。开演一景,细细网路似的光线弥漫全场,仿佛可以看到时光的蜉蝣笼罩沈睡的鬼,清脆水声滴滴响著,「记忆」自透明的虫蛹正缓缓蜕化出壳。「时间」模拟猫头鹰形象移动著,绘就一幅安静图画;对光与声音的运用可谓突出。
挑剔来说,舞台装置出现庙宇、墙壁等说明性符号,似未能与原先的简约取向统一;一如售屋小姐的说明性/叙述性表演语汇,霎时瓦解原先建立的肢体性表演结构,可说是形式思惟不够彻底之处。而「记忆」朗诵屈原〈招魂〉一段,未被处理成剧场语言,致使文字性强过语言性,形成疏离感,相当程度地阻碍了观众进入表演文本,稍嫌可惜。
《震解1:47》
《震》剧以诗化的语言、身体微震的动作基调(略带焦虑感的动作,摸鼻子,搓手,抹臀部,打嗝……)重新诉说九二一地震受难者的故事,发散某种魔术性的魅力,达到内容与形式的一致性、平衡感。替代谢幕的是地上方形光区里,置放一支黄色雏菊,悼亡的美感伤怀油然而生,是极佳的电影美学画面,只是菊花的符号选取不免有便宜行事之嫌。
《震》剧的表演,以看始,以看终。观众进场时,须在演员的注视下横越整个表演区才能入座;结束前,打亮的全场需要全体观众与演员一起连续静默十五秒,表演才会继续进行,这是节目单上所说两个「破口」之一。另一个破口是,有一段,需要十位以上的观众整齐并具节奏性地发出「嗯」声音加入表演。虽然节目单上说是互动,实际却彰显了表演者对观众的控制权力,顚倒了剧场形式惯见看与被看的位置。因此,对表演行为的检视,是《震》剧文本的第二部分。说《震》剧是一篇表演论文,实不为过。看陈惠文的身体运作,及其进出演员与角色状态的精准明快,让许多观众大呼过瘾。
《一个人的旅行》
《一》剧的舞台上分布三座铝梯,中央垂挂数条红绳,表演以拟写实扮演、演员独白、和录音自述旅行心情的方式穿插进行。如果强作解人:「梯子」象征「家」,「行李」等同「生命记忆」,在台上换装意即人生驿站的转换。红绳,不断被演员经过、依附、障蔽,甚至还扯绑著交错切割空间,是女性奔放无路的生命热力,抑或女性作茧自缚的纠结心情?旅行是为了不断地逃家和回家?!甚者,旅行是真正面对自我内在生命的追求,还是想像异国风情、向往生活在他方的冲动?
《一》剧的演出过程常见演员与角色情绪交杂难辨,表演指涉不明。唯异鄕升学一段,演员绕场跑步,由慢渐快,重复台词:「妈,我走了。」「妈,我回来了。」,如此单一回路的反复进行,累积出朴素的情感渲染力。笔者认为,如何掌握情感与形式的均衡与发挥,是创作者恒常需要克服的课题。说得太多的作品,即便是无可置疑的高度诚恳,仍将失于滥情自溺。
《妒妇津》
《妒》剧与《一》剧同为联演中创作题材凸显女性性别位置、形式运用多媒体者。《妒》剧强调影像的视觉效果,以非线性叙事逻辑重新诠释古典文本。文本改编自清朝《豆棚闲话》第一则:晋朝人士刘伯玉有妻性甚妒,一日,伯玉酒后不觉吟诵「洛神赋」,令刘妻生妒,一心求为水神而跳河。后伯玉梦见妻自水中现身,邀他赴河偕老,伯玉拒绝,醒来,终生不敢渡河。
女人的忌妒,是故事主题。欲望,则是背后的核心意念。影像中的水珠、水流、水底,舞台装置构成的桥、堤岸、床,和成串晶莹滚溜的水滴声,铺设好欲望流动的温床。两种不同造型、身体表现的演员刻划女性欲望的两种面貌,一为刚烈决绝的复仇魔女,一为温婉迎合的柔情仕女。如鱼的女人躯体滑动,如鸟的男人双臂鼓动,是成功的符号营造,同时暗喻了必然背叛/相离的终局。最后几个跳接式的静止画面,将两人情欲关系化约成一种凝固的情境──终生的梦魇,手法乾净而动人。只是,既然是讨论欲望,为何男性的欲望遭到片面矮化的虚列一隅?而一旦抽掉眩目的多媒体影像,作品剩下几何?形式强过文本内容的危险,似乎不可不提防。
《第五十七封.印》
同是双人表演的《第》剧,导演碧斯蔚.梓佑假借一个政治受难者的第五十七封书信为文本起点。其实,文本捏造为何完全不重要,但见剧场里悬挂两个草编响尾蛇图腾,两位表演者静谧顺畅的肢体表现、清越甘美的吟咏声音,默契熟练;尤其一段两人行云流水般的连串翻筋斗,身体画出小小的圆弧流畅满场,不仅与螺旋状圆形图腾相映成趣,同时扣上了「回归」的创作理念,汇成光润通透的「圆」。
一如导演自白:「(我)试图还原,试图回归,才发觉回溯的路径难以辨认,承载回溯心意的是那已经显得浊重的身体。我在古老的祭歌中,遇见其中蛛丝马迹的可能。」许是泰雅族的身世背景,许是「回归部落」的心意,作品自有一股浑然天成的山林野趣,透过演员非说明性的身体工作,通向隐密的感受意识层面,开启心灵深处一种神秘欣喜的「相遇」。
《摇滚乐──白痴智者皆宜》
《摇》剧乃音乐前导,剪裁生活的肢体即兴小品,动作节奏夸张,仿佛在寻找都会生活缝隙中的激情。当三人各持放大镜互看,看到男女性征部位,「性」趣盎然;Guns &Roses的Don't cry抒情轻泄,三人各抱枕头、曼舞、拥抱、滑倒、笑跌一堆──好一个青春的泥沼啊!
都会男女的情调,无厘头的趣味和想像力是作品重要元素。如重金属乐团Metallica的Sad but true引领三人洗隐形眼镜,镜片越洗越变大,竟能变成转飞轮!Led Zeppelin的Rock & roll大放送,表演群带著洗发精上场,自洗自的头,互洗对方的头,玩得不亦乐乎,洗到最高点,气氛热烈──名符其实地向摇滚致敬!《摇》剧确实提供了一次轻松快意的观赏经验。
只是,女节宣传品所称:「融合剧场元素与踢跶舞节奏,扣、扣、扣、扣……有力的地板声响,敲打出残酷、暴力与脆弱的女性情谊」;对应于表演文本分成九个肢体即兴单元,插入三次踢跶舞,分量显然不足以构成所谓残酷或暴力;摇滚乐、踢跶舞与喂猫女(逐次留下递增至七个喂猫碗)三个区块之间单调规律的结构性也有调整需要,同时考虑内涵的深刻化。
《抢亲》
《抢》剧搬演的是明末四大才子中周文宾为赢取意中人芳心,与祝枝山打赌变装入相府,走样成王天豹抢亲的故事。从开场到谢幕全然复古风味,尽管演员偶尔荒腔走板,充分体现胡撇仔歌仔戏的爽俐率性。
促成《抢》剧成形的副导演秦嘉嫄说得好:「传统戏曲的性别表演一直是理论者嗜好讨论的议题」。《抢》剧对演员性别的确刻意安排,如饰演周文宾与祝枝山两位主要男角皆为女性,饰演相府王氏母女反为男性,而且周文宾的戏中戏须变装为女人,反串女角的男性演员又另有自身的性别取向。如是变男变女变变变,性别辩证的多重论述框架,力道十足,有趣十分。明显易见的是,这个构想并未获得歌仔戏演员出身的导演有心发挥。再者,《抢》剧的演出形同外台戏的模仿,粗糙有余,却未见加入新角度,难免引来「小剧场同仁同乐会」之议。
値得思考的是,小剧场与传统戏曲结合的可能性究竟为何?前景为何?是否应该投入更为长期的专注、合作关系,始能激荡出更为成熟完整的佳品?抑或停留于「曾经『流行』的歌仔戏与曾经『前卫』的小剧场,是否仅在咦咦唔唔地哼著缅怀与自恋的呓语」?
《右手拉弓左手按弦》
剧场空间里茅草疏立,三个日本风的美少男女从静止姿势开始,若有似无地互动著,有时自说自话,或彼此说说话,一派拟原野生活的现代都会广告版。导演戴君芳实验的是:给演员们一个叫做「状态」的东西作为乐器,然后进行类似音乐和弦的组合,在一定路径上保留即兴空间,容纳演员特质殊异。
表演进行中,忽有演员说「中场休息」,稍后又说「中场一直在休息」,或者有演员弹指发令「Music」,现场毫无声音响起;反差突梯的效果予人童𫘤稚趣之外,仿若是对真实与虚构的一番戏弄。《右》剧里,观众与演员携手驰骋剧场中每个天马行空、灵光乍现的当下,仿若一个値得冒险的游戏。可是,游戏就该玩得尽兴,游戏不代表取消表演张力和内在逻辑,不应只在消费点状碰触的趣味。既然高倡勇气,主张作品筑基于不确定性、偶发性、与自由的可能性,便应严格检查创作群走得够不够远,直到接近危险的边缘?有没有充分发扬游戏的冒险精神,放弃向现实性转化的可能性!
回顾这次节目单的文字:「女节是一场由女性恣意挥洒想像创造力的嘉年华会,一出出风格迥异的作品持续上演,让我们看见女人旺盛的创造力,也看见女人的多样性。」那末,两次女节的确走在这样路程的起点了。重要的是怎么继续玩下去的游戏规则!这次的游戏规则是:作品长度、主题不限,欢迎各种新鲜实验表现女性创作的可能性。其具现的开放性概念虽好,但也容易因而难以聚焦、火力涣散。未来,参加作品的范畴是否需要重新定义?(或许扩及「行动艺术」、「装置艺术」?)或者,性别的属性执行得更极端点、更彻底点?(比方说:只要女人演戏?女人看女人演戏?还是,大家看女人演戏?……)抑或者针对主题、形式、或素材运用的集中论述,促使联演内容深度更为可观(诸如:欲望身体的书写?特定空间的切割串连?光和影的对话?)。
第二届女节在这片烂漫春光里兀自花开花谢,繁花落尽之后,到底留下了些什么?殷盼众女将们耕织不辍,切勿掉入「办桌」的活动模式──热闹有余却嫌余韵不足了。
文字|杨美英 国立艺术学院戏剧研究所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