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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艳文的霹雳大战

黄俊雄与史艳文已经创造了历史。他们给大众文化的最大启示,不完全在艺师或戏偶,而在于显现台湾文化的广阔创作空间与坚韧无比的生命力。霹雳的崛起,反映这种文化生态,但这并不代表布袋戏英雄永远可以横扫千军,所向无敌。

黄俊雄与史艳文已经创造了历史。他们给大众文化的最大启示,不完全在艺师或戏偶,而在于显现台湾文化的广阔创作空间与坚韧无比的生命力。霹雳的崛起,反映这种文化生态,但这并不代表布袋戏英雄永远可以横扫千军,所向无敌。

对许许多多的台湾人而言,史艳文经验是极重要的集体记忆。六〇年代后期到七〇年代初期,有很长一段时间,史艳文席卷天下,所向无敌,地不分东西南北,人不分男女老少、贫富贵贱、原住民新住民,中午时间一到,每个人兴致勃勃地与「云州大儒侠」相会。这出创纪录的布袋戏一演数年,戏中出现的角色繁多,武斗加杂文斗,场景不断翻新,已经不能用「一出戏」来形容,而应该说是一个社会事件,或者是一出社会大戏。

看史艳文是「社区总体营造」的一环

「云州大儒侠」迷人之处并不在戏剧情节,也不单纯是隽永有趣的对白与刀光剑影的热闹场面,更重要的,它塑造「大家来看布袋戏」的社会话题及流行趋势。那个年代台湾只有两家电视台,第三家还在筹设中,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近百个频道同时出现在萤光幕上的一天。当时的电视机仍未十分普遍,有电视机的人极少独乐乐,多半把家里当作电影院,呼朋引伴挤成一堆,欢乐中带有童真,藉著布袋戏敦亲睦邻,看史艳文成为「社区总体营造」的一环。没有人会为布袋戏人物的悲苦情境感伤,史艳文发生什么事很少人说得出来,也无人有兴趣了解故事源起,云州在哪里也不重要,反正一路打杀到底,各方人马一个个牵引出来,永远没有胜负。

躲在萤光幕后的布袋戏师傅每天都有新花样,经由戏偶传达出来的口白立刻成为民众的语言,甚至反映在日常生活之中。阿公叫还在门外嬉戏的孙儿回来吃饭:「哈麦你哈麦怎么还在玩?」孙儿回道:「哈麦我哈麦再玩一下就好……」这样的场景、对话在那个年代处处可闻。即使到今天,史艳文的风云不再,但是「万恶罪魁」藏镜人「顺我生、逆我亡」的狂笑声以及秘雕的神秘意象还是经常出现。

史艳文时代的台湾还是威权、封闭的年代,所有的中华英雄民族救星都有钦定版本,听到「蒋公」、「蒋总统」这几个字,不管站著、坐著、蹲著,每个人必须即时立正、肃穆,动作愈大愈好。而在文化认知上,中原正统唯我独尊,「台语」、「布袋戏」仍属落伍、不登大雅之堂的鄕土玩意。史艳文走红之后,为了避免当权者有太多的联想,主演者小心翼翼,刻意标榜史艳文不是云林人(黄海岱父子的故鄕),而是明朝云州人士──反对台独;甚至出现一个头顶青天白日、武功高强的「中国强」,协助史艳文,锄强扶弱;而播出的时段也不敢反映市场需求,放弃八点档的热门时段,只安排在午休时刻,以免威胁正统国语节目的生态。尽管如此低调,史艳文所造成的狂潮仍然「举国若狂」,连演五百多集,收视率超过九成,把同时段的其他节目打得溃不成军,引起「有关单位」猜忌,最后以「影响工农正常作息」的理由予以腰斩。

角色亦正亦邪,歌曲传唱人心

史艳文现象至今仍是台湾大众文化史最値得研究的题材之一,究竟是苦闷、无聊,还是每个人潜在的纯真与鄕土情感,才会一堆人被一堆木头人左右。创造这项「金光闪闪、瑞气千条」奇迹的不是史艳文及一干武林高手,而是编导演这个传奇的黄俊雄;这位布袋戏奇才所创作的戏偶如云,比传统舞台的生旦净末丑更加丰富。史艳文之外,怪老子、醉弥勒、刘三、二齿、秘雕、中国强、苦海女神龙……各个生毛带角,十分性格。黄俊雄的个人长相很难让人联想到史艳文,倒像二齿与秘雕的综合体,每个掌中人物都逃离不出他的掌心,要那人生那人就生,要谁亡谁就亡。「史艳文」的成功之道,在于突破传统、大胆创新,打破传统忠奸两分法,创造出许多正中带邪、邪中有正的角色,让这一批黑白两道生活在市井小民的心中。喜欢史艳文也罢,喜欢二齿、真假仙也罢,都是构成黄俊雄掌中世界的重要部分。

当时的电视布袋戏,每个重要角色出场都会演唱一首歌曲,而且一经传唱,立刻流行,在台语歌曲受抑制的年代,「云州大儒侠」成为保护、传播台语歌谣的神圣空间,几乎左右台语歌曲的市场,要哪个歌星红,那个歌星就红。不仅本国创作歌谣或传统戏曲如此,任何西方古典音乐也可以随著黄俊雄灵感所至,走进每个家庭。史艳文出场的主题曲《出埃及记》就是因为布袋戏而红遍台湾每个角落,流行程度不亚于垃圾车传出来的《少女的祈祷》。

俊美英雄太正经,真假仙才得我心

史艳文是六〇年代末、七〇年代初观众心目中的民族英雄,与其他戏偶相比,人气指数也最高。用人类的审美经验欣赏戏偶,史艳文是绝世美男子,但从观众的生活情趣来看,他未必有二齿、怪老子可爱。木偶就是木偶,过于正经反而失真。那时还不时兴捧戏偶,没有人会霹雳到为某个戏偶成立后援会。在我的看戏经验中,五官清秀、个性温文儒雅的「男主角」史艳文并不获我心,他长发披肩,浓眉大眼,满口仁义道德,是个忠君爱国、保卫朝廷的保守分子,他一出场不是吟诗作对,就是教忠教孝,如果生活在现代,这位「大儒侠」必然是X民党重要的「柱仔脚」。他的口白介于小生小嗓与老生本嗓之间,不疾不徐,有些不阴不阳的味道,如果从这个角色性格来看,史艳文应该是个同志。

如果当年也像现在的霹雳迷一样组后援会,我大概会挑真假仙做我的偶像。他容貌不扬,亦正亦邪,功夫平平,到处看热闹兼搧风点火,传播假假真真的武林消息。真假仙所制造的冲突一旦发生,立刻像回到现场、躲在人群中的刑事罪犯,偷偷地散布「准备草席」收尸的讯息。当神秘的藏镜人出现江湖,引起议论,武林高手纷纷打听藏镜人究竟是何人乔装,真假仙分析藏镜人的真实身分:「有人说是大流星,有人说是九天鸟高雄,也有人说是我!」把自己拿来跟绝顶高手相提并论,颇具喜剧效果。他的性格像极现今社会喜欢看热闹、搬弄是非,说大话,又怕惹祸上身的勇敢台湾人。

青出于蓝胜于蓝,史艳文不敌霹雳戏

史艳文的时代距今已三十年,它所制造的风潮已成民间神话,也是台湾文化的一部分。当年的忠实观众已步入中年,甚至垂垂老矣,即使八〇年代才看「新史艳文」的孩童如今也是时代青年了。回首三十年,台湾社会变迁何其快速,有史艳文经验的人对于这一段戏偶风云所凝聚的群众文化力量,仍然记忆犹新。创造这出戏的黄俊雄,更难忘怀这段呼风唤雨的黄金岁月,无时无刻不在思考如何让史艳文重生。二〇〇〇年史艳文终于再度风尘,但是景象已非,大儒侠已然廉颇老矣,所引起的回响没有预期热烈。人们追根究柢,发现限制史艳文重现光芒的,竟然是自己亲生儿子所创造的霹雳布袋戏。

黄文择兄弟近年所创造的霹雳布袋戏广受新世代欢迎,连「霹雳」两个字都成Y世代的流行名词,既新奇又酷炫。它流行的管道更加广阔无比,从录影带、有线电视频道到网路一路发烧,各种专卖店的霹雳产品、电脑软体推陈出新。素还真、一页书、叶小钗都有年轻人组成的后援会,连大学校园都在谈论素还真、一页书与乱世狂刀、慕容婵之间的恩怨情仇。被视为传统文化瑰宝之一的布袋戏可以如此霹雳,真是太霹雳了。从黄海岱到黄俊卿、黄俊雄再传霹雳第三代,这个布袋戏家族每一代都能带领风骚,制造话题。每个人的表演都有传统的因子,也有创新的才气。没有黄海岱就出现不了黄俊雄与史艳文;同样,没有第一代、第二代,也不可能会有霹雳的《圣石传说》。流行文化如流水,一去不复回。霹雳布袋戏早已取「云州大儒侠」而代之,堪称青出于蓝,更胜于蓝,儿子的魅力压过父亲、祖父,成为布袋戏的代言人。

情节对白若不精进,布袋英雄何以长存?

二十一世纪的史艳文不需有太多期待,它能否敌得过素还真也値得怀疑。史艳文在许多人生命中留下刻痕,不见得非要不断地把他拿出来膜拜不可。如果我们以平常心看待史艳文节目的再现,给大众文化保留一些怀旧空间,已经是无以伦比的浪漫情怀了。就如同当年的诸葛四郎大战魔鬼党,何其风光,如今看他漫画长大的中壮年人,也不见得乐见诸葛四郎再现江湖吧!

不管结果,黄俊雄与史艳文已经创造了历史。他们给大众文化的最大启示,不完全在艺师或戏偶,而在于显现台湾文化的广阔创作空间与坚韧无比的生命力。霹雳的崛起,反映这种文化生态,但这并不代表布袋戏英雄永远可以横扫千军,所向无敌。如果它的情节、对白仍然吾道一以贯之地松散、重复,很快就会消逝在大众视线之中,而后又是一番等待,等待若干年后另一批史艳文、素还真的出现。

 

文字|邱坤良  国立艺术学院校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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