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魅奏鸣曲》是史特林堡于表现主义戏剧上留下的杰作,其丝丝入扣的结构,十足显现了现代主义美学对形式的讲究。写实主义讲究的是:先有含蓄的舖陈,才有后来的「真相大白」。然而, 史特林堡却采用奏鸣曲那种刻意的唐突,那种未经预示的变调。
易卜生与史特林堡
如果说易卜生是西方现代戏剧之父,那史特林堡堪称现代戏剧之「叔」。虽然前者贵为先驱,后者对现代戏剧之贡献不但不亚于前者,而且于非写实戏剧的实验成果,已超越前者甚多。
易卜生与史特林堡一老一少之间有一段有趣的插曲。史特林堡刚出道时,易卜生的声誉正如日中天,其在欧洲戏剧的地位已有扛鼎之呼声,而易卜生本人亦渐有自成体制之趋势。偏偏史特林堡年少轻狂,不鸟易卜生,并随时找机会挑战「体制」。易卜生以「都是男人的错」为观点写出《娃娃之家》,史特林堡则以「都是女人惹的祸」为观点完成《父亲》作为回应与挑战。易卜生先是不胜其扰,后又因史特林堡才气四溢而备感威胁。最后,易卜生索性在书房挂著史特林堡的照片,并对友人说出类似下面的话:「我每次创作之前,必先看看那疯子的照片一眼,以便鞭策自己。」易卜生晚年虽尝试创作带有表现主义调调的作品,但因其无法完全摆脱写实手法的牵引,以致成绩平平。倒是史特林堡既尝试自然主义的领域又实验表现主义的天地,于两者都有传世之作,单就这点便已超越了易卜生。
《鬼魅奏鸣曲》The Ghost Sonata (或译《鬼魂奏鸣曲》)是史特林堡于表现主义戏剧上留下的杰作,其丝丝入扣的结构,十足显现了现代主义美学对形式的讲究。我们可以先从音乐上著手。
戏剧张力十足的奏鸣曲
十八世纪所发展出来的奏鸣曲颇有古典戏剧结构的模式。大体而言,奏鸣曲分为三个乐章。第一乐章名为「舖陈」(exposition):这个阶段主要介绍一个或数个不同的子题(motifs),一旦主题相继出现后,突然出现变奏(modulation ),引进新的主题。而且,变奏的方式是故意让人有突兀、错然的感觉。《鬼魅奏鸣曲》第一场的结构与上述的几乎吻合。一开始,我们不太清楚这个剧本的重点主题是什么,因为有太多的小子题:穷学生接受老人(Old Man)提携的故事、门不当户不对的爱情故事(学生爱上千金小姐)、学生与老人的恩怨(老人不知是害过还是帮过学生的爸爸)、老人一副慈善家的模样(一个罪人救赎的故事)、一个家庭的故事……。
然而,就在这一场快结束前,学生趁老人不在时询问他的仆人尤韩生(Johansson):
学生:他到底要什么?他好像在抓什么,对不对?
尤韩生:他要的是权力。每天他像神似地坐轮椅有如驾著神轿……他从窗子溜入别人的房子,玩弄人的命运,杀死他的敌人──而且从不宽贷。
这种「破题」的写法,如果从写实或自然主义的标准来检视是不合格的。写实主义讲究的是:先有含蓄的舖陈,才有后来的「真相大白」。然而,史特林堡于此却采用奏鸣曲那种刻意的唐突,那种未经预示的变调。变调之后出现了一个新的主调:原来老人是个「吸血鬼」,他善意地勾结学生,只是为了进行一项复仇的行动。
音色不安的第二乐章
奏鸣曲的第二乐章名为「发展」(development)。这个乐章虽然重复第一乐音的某些子题,但这些子题以新的音色呈现,因此带有新的面貌;既有延续,亦有变奏。不断变奏的结果是:此一乐章的音色极为不定,让人有不安与焦虑之感。
同样的,《鬼魅奏鸣曲》的第二场是最让观众捉摸不定的一段:没有一件事或一个人是如我们所以为的:所有的表象都是骗人的。原来,看起来令人钦羡的家庭早已支离破碎;原来,上校并不是真的上校,他高贵的血统是买来的,而且他的女儿竟然是老人的私生子,而仆人并不是真正的仆人,他们都原有别的身分。最重要的是,那个我们都以为早已疯了的、成天将自己关在衣柜里的木乃伊(Mummy)居然是所有人物里最清醒的一位。
尘埃落定的第三乐章
奏鸣曲的第三乐章名为「重述」(recapitulation),与第一乐章有所呼应,于整体结构上造成A—B—A的模式。但是第三乐章的A与第一乐章的A已大大不同,有点似A非A、见山不是山的味道,因为后A经过第二乐章(B)的洗礼之后已与前A有所区隔。就音色而言,此一乐章,不同于先前的焦急,已渐趋和缓,发挥收尾善后之功效,与传统戏剧的结构可出一辙。
《鬼魅奏鸣曲》第三场有重复第一场的表象,但以新的音色处理老主题。第一场里纷纷扰扰的人际关系已渐淡化,但也同时被浓缩至学生、女孩、厨妇三者之间的纠结。同时,第一场里学生强烈透露他对女孩的爱慕之情,到了第三场,学生终于可以直接向女孩一吐心声,而马上被对方回绝。可是,两人之无法结合,并非源于先前的阶级不合的社会问题,其原因其实已被提升至纯美灵魂之不可求的境界。
说教的结论
有些奏鸣曲没有结论,有些则多了一段总结式的尾巴。此剧选择后者,于代表灵魂的女孩死去后,学生以诗词的形式,说了一段为全剧作结的收场。
我见著太阳。好像我也看见那看不见的。
耕耘什么就收获什么;行善的人有福了。
......
以仁慈抚慰被你伤害的人
──此为治愈之道。
从未作恶的人无需恐惧。
纯真最为甜美。
虽然译文拙劣,我们也感受到类似如此「大白话」的结语,在当今的剧作已不易得见了。今日的观众或许受不了如此的说教,但是如果仔细领略全剧,我们该会发觉《鬼魅奏鸣曲》要说的不只是最后这几句话,而且,导致如此结论的过程,才是全剧的精华。
至于它的结构,我们目前只是关照到其中的一个面向而已。(待续)
文字|纪蔚然 师大英语系教授、编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