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诺波里用精神分析的方法钻到乐曲最抽象的底层,掌握乐曲本身要素的生命力,再由内而外让音乐自行去发挥。所以我们很难说清楚「辛诺波里偏爱的风格就是…」。
一九九五年二月,辛诺波里率领前东德古董国宝德勒斯登国家管弦乐团(Staatskapelle Dresden)首度访台演出。主办单位中正文化中心特地为他安排一天讲座、两天音乐会。高潮无疑是第三天的理查.史特劳斯《艾蕾特屈拉》。如同辛诺波里本人所描述,《艾蕾克特拉》是一部「音符爆炸」的作品,通篇狂乱凶暴,当天演奏时各声部像横冲直撞的重装甲师,此起彼落,声乐家能量十足,无视于铜墙铁壁的管弦乐,把全场导向疯狂。只见大师在台上歇斯底里狂舞,整部管弦乐燃烧起来。
音乐会一直进行到十点多,结束时像历经浩劫一样坍塌下来。观众为其博命演出报以热烈鼓掌。只见大师精神恍惚地退场、出场,一个踉跄,竟跌倒在指挥台前。人群一阵混乱,半晌只见辛诺波里从包围人群中站起来,扶著腰一步一拐地走进后台。据事后了解,他的手掌受伤流血,差点送医急救。
没想到五年后的四月二十日,辛诺波里在柏林德意志歌剧院指挥《阿伊达》时,再度演出指挥台跌倒事件。他在现场失去意识,不过这回没有那么幸运自己站起来,而在柏林时间晚上二十二点十五分因心脏病宣告不治,享年仅五十四岁。
理性是为了挖掘更高的感性
是的,不少人说辛诺波里是理性指挥家、学究型音乐学者,连他都自称是「最不义大利的义大利指挥家」,不过就笔者有限的现场聆赏经验(另一次是九九年元月观赏华格纳《尼贝龙根指环》选曲),辛诺波里的理性实则是为了挖掘更高的感性,不惜把生命底层的能量也玩进去。相形之下,自承对女人和醇酒更感兴趣的夏伊、特重内外保养的慕提看来更有长命百岁的本钱。
近代指挥家中,朱塞佩.辛诺波里(Giuseppe Sinopoli)确是个奇才,他的身材中等,没有英雄豪杰的宽肩大手,也没有哲人雅士的玉树临风,从前面正视,只看到一个大头放在平凡的身上。倒不是一头蓬松卷发加强了这个效果,而是从额头到下巴都特别长大。眼镜之后,是一付似乎天生注定深锁的眉头,他的动作斯文,语音温和有礼,像随时可以讨论拉丁文的学究,而不是风靡全场的舞台明星。然而他的热情却埋藏在胸脯深处,就像一个压力锅,不发则已,一放射则热力惊人。
另类出身、另类经历
辛诺波里一九四六年出生于义大利威尼斯,家族没有音乐渊源,父亲反对他学音乐。不过辛诺波里还是暗地从十二岁开始学音乐,大学一边依父亲期望攻读医学院,一边到威尼斯班乃迪托马赛罗音乐院上课,后来不仅获得精神医学博士学位,也在维也纳名师史瓦罗夫斯基指导下,打下扎实的指挥基础。
初期辛诺波里并不以指挥家身分活跃,而是动脑筋的创作。七〇年代初,德、荷、法等地音乐节常委托辛诺波里创作,七二年辛诺波里更被威尼斯音乐院聘为现代和电子音乐教授。辛诺波里背景特殊,思考方式异于一般音乐家,他把音乐当成心灵沟通的途径,所以为了诠释自己的作品,开始从事指挥(也许他的作品过于抽象难解,无法借人之手)。他的歌剧处女作《罗.沙乐美》(即尼采夫人)于八一年五月在慕尼黑巴伐利亚国立歌剧院首演,也曾被德国的DG公司录成唱片。
从指挥自己和现代作品转战舞台,七〇年代创立布鲁诺马德纳合奏团,世人逐渐注意到他的指挥才华。七六年他在威尼斯演出《阿伊达》、《托斯卡》声名大噪。八〇年在柏林德意志歌剧院演出《马克白》、汉堡歌剧院演《阿依达》,之后陆续在柯芬园歌剧院、巴黎歌剧院、纽约大都会演出。八三到八七年间,辛诺波里任罗马圣塔西西里亚音乐院管弦乐团指挥、八四年任爱乐管弦乐团首席指挥,八七年升音乐总监。八五年辛诺波里首度在拜鲁特指挥华格纳的《唐怀瑟》,九〇年指挥新版本《飘泊的荷兰人》。九二年秋,辛诺波里被任命为德勒斯登国家管弦乐团总监,跨进指挥生涯最高峰。
擅长「伤脑筋」之作
显然,辛诺波里早期擅长的是歌剧,尤其是威尔第,他宣称曾花四整年研究其作品。辛诺波里在德国DG唱片公司灌录多张唱片,合作乐团包括柏林爱乐、维也纳爱乐、纽约爱乐、德勒斯登国家管弦乐团、柏林德意志歌剧院及爱乐管弦乐团,其中以歌剧为大宗,并有多次得奖纪录,如浦契尼《曼侬.雷斯考》与《托斯卡》、威尔第《命运之力》、华格纳《唐怀瑟》、理查.史特劳斯《莎乐美》等。
管弦乐方面,身为作曲家,他对那些「伤脑筋」的作品情有独钟。当然他也指挥一些古典时期作品,但似乎除了清晰明确的特性外,并没有特别动人之处,甚至有时显得人工化。但对那些藏有复杂难解人格的作曲家,就对了他精神分析医师的胃口。这个特点不仅抒发在他的音乐上,也常直接出现在他亲自撰写、长篇累牍的曲目解说上。例如舒伯特第八号交响曲(曾获企鹅评鉴三星带花)唱片解说中,他就大谈「《未完成》的梦与记忆」。他会分析每个主题影射的心理状态,并揣测这些要素如何在音乐中组织和对比,因而构筑出与常人不同的逻辑系统。他演奏的舒曼、马勒、理查.史特劳斯的作品,尤其吸引智性乐迷的好奇和探索心。
真知灼见还是故弄玄虚?
要简短地分析辛诺波里的指挥风格是不可能的,因为他常替每部作品量身打造诠释手法。不像某些指挥能一言蔽之地用「浪漫」、「严谨」…来形容。原因是过去音乐家用直观感性诠释乐曲,或是透过历史背景、风格的推敲、乐曲分析等等,希望在音乐外部形式更贴近作曲家心意。然而辛诺波里却是用精神分析的方法钻到乐曲最抽象的底层,掌握乐曲本身要素的生命力,再由内而外让音乐自行去发挥。所以我们很难说「辛诺波里偏爱的风格就是…」,而得透过逐一的作品去体会。
然而,稍用点心肯定可以分辨出辛诺波里音乐的人为塑造手法。例如他处理义大利歌剧时,并不依照一般美学常规,顺性让音乐歌唱出来,反而加入自己的抑制或扩大、联结或中断的乐句处理。而这些处理若不是从「心理状况的影射」来解释,找不出其他的理由。在管弦乐方面,辛诺波里的音乐不是表象的夸张,而以雄辩、逻辑性的推理,铺陈乐曲内涵。即便如像舒伯特的音乐,也可以在他的处理下,变成充满动荡、爆发力,惊险不亚于歌剧的作品。辛诺波里的手法得到很多人的赞服,但也一直争议不断,甚至认为这些附加的诠释不过是故弄玄虚,扭曲作品应有的自然与简练。
解析之道
笔者以他在台北讲解理查.史特劳斯《艾蕾特屈拉》的经验为例,让爱乐者明白他所谓的「解析」是什么意思。谈到本剧,辛诺波里把观察镜头拉远到北欧与希腊神话的源流,以及在德国社会中的地位和影响。辛诺波里用大部分的时间不厌其烦地讲述这些超越音乐领域的文化背景,最后才回流到「从贝多芬开始,古希腊传下来的律动就一直被后人利用」。以三拍子节奏为例,它可以有不同的重音分配,也可以调配成不同的音长比律。强弱、时値的变化,带给音乐不同的表达力量。对比于《艾蕾特屈拉》中三个强烈的女性主角(母亲、艾蕾特屈拉、妹妹),史特劳斯以三种不同的律动,并用不同特性的配器(尤其是木管)表现出来。他的这个说法,突然使我明白早年听他处理诸如马司卡尼等抒情义大利作品时,为何断然放弃强调唯美旋律线,而强调底层节奏和重音。虽然如此,他也承认,他并不「确定」理查.史特劳斯是否真的有这些意图,有些时候「说者无心或意思不明,听者无法完全领会,只好凭自己意思加以猜测和诠释」,这是艺术工作者的诚实,也因为他没有把话说得太绝对,才不致引起毁灭性的无益争议。
笔者不才,无法在隔日演奏中马上体会「三种律动」的奥妙,但藉著对其音乐诠释态度的进一步了解,许多原本感到古怪突兀之处(如《飘泊的荷兰人》序曲、《英雄的生涯》),突然提醒自己以推敲思考,代替原来的不解与排斥。无论如何,听得这么辛苦的辛诺波里并不是笔者最欣赏的指挥家,但笔者必须承认他是很有想像力和见地的音乐家。博学只要下功夫就可以办到,但像他这样开发新诠释观点,已然达到「创作者」的层次。
乐坛的一大损失
辛诺波里的猝逝,确实是当今乐坛的一大损失。因为在这个音乐家被量产和制式化的现代,另类出身的辛诺波里扮演著刺激者与解构者的角色,让乐坛保持活泼生命力。也许他得比一般音乐家耗费更多的心血,在舞台上指挥心爱的威尔第时逝去,正是音乐之神对他一以贯之精神所赐予的最好报偿吧。
文字|杨忠衡 音乐文字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