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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男中音勒卢是目前演唱法文艺术歌曲的代表性人物。(林铄齐 摄)
名家访谈 名家访谈

含蓄而敏锐的诗兴

专访法国男中音方斯华.勒卢

史上的许多作曲家,对我而言就像许多「房子」一般,有些让我住不习惯,有些则让我觉得住得很舒服、惬意,莫札特与德布西属于后者。莫札特的细致敏锐与我的个性颇相容,自小就是我内心不可或缺的需求;我首次听到的德布西音乐是《牧神午后前奏曲》,德布西音乐的幽远与神秘,让我有如吸食迷幻药般地不可自拔,从此成为我每场独唱会不可或缺的曲目。

史上的许多作曲家,对我而言就像许多「房子」一般,有些让我住不习惯,有些则让我觉得住得很舒服、惬意,莫札特与德布西属于后者。莫札特的细致敏锐与我的个性颇相容,自小就是我内心不可或缺的需求;我首次听到的德布西音乐是《牧神午后前奏曲》,德布西音乐的幽远与神秘,让我有如吸食迷幻药般地不可自拔,从此成为我每场独唱会不可或缺的曲目。

多明哥以及「三大男高音」的通俗演唱会,分别在海峡两岸造成「一窝蜂」的热潮之后,五月二十八日,法国男中音方斯华.勒卢(Francois Le Roux,1955-)(注1)在台北社教馆所举行的法文艺术歌曲演唱会,相较之下,却让国内听众觉得陌生、遥不可及。法文艺术歌曲(mélodies)强调诗意的蕴涵、深刻的文学性、含蓄而敏锐的音韵变化,可说是较不容易了解的音乐;勒卢此行,虽因种种因素,未能引起广泛的瞩目,却透过他的独唱会与「大师班」的教学,为这类音乐做了深具启发性的示范。

勒卢为一九八〇年代以来「法文艺术歌曲振兴运动」的主要人物之一,其独特的诠释方式,在推展音乐上的努力与贡献,都颇受推崇,笔者有幸能够藉著勒卢此次来台的机会专访他,期盼透过他的现身说法,而有助于我们认识这位大师,并了解法文艺术歌曲的特质。以下为此次访谈的内容:

德布西在世时,曾访问布达佩斯,亲聆当地音乐家唱、奏他的几首室内乐作品之际,不禁叹道:「一千五百人齐聚一堂,欣赏我的钢琴曲《儿童的角落》,多么令人感到不自在的一个大场地啊!」昨晚,您在同样大的一个音乐厅里,独唱德布西以及其他法国作曲家的艺术歌曲(注2),不知是否有著类似的感想?如何才是法文艺术歌曲的理想演唱场地?

法文艺术歌曲当初经常是为私人的沙龙聚会,而不是为大庭广众的音乐厅而谱写的,因此特别注重演出者与听众之间微妙的互动与共鸣,太大的场地将让双方的沟通成为不可能。但为了让这类音乐不局限于象牙塔中,在此较大、却不至于太大的场地演唱,却是値得尝试的。在此情况下,歌者必须采取折衷的措施,不只为前方的人唱,而不时把眼光与声音投射到后方去。事实上,早在德布西的时代,作曲家们已进行著类似的尝试了,他们将钢琴声部改写成管弦乐,或直接写作具有管弦乐伴奏的歌曲,以便吸引一般歌剧听众前来欣赏较难懂的艺术歌曲。无论如何,这些权宜的措施只能适可而止,否则就损及了这类音乐含蓄、内歛的本质,稍远的听众根本听不到曲中细致的转折与变化。

对大部分台湾听众而言,法文艺术歌曲仍是一个有待开发的领域,主办单位甚至把您的演唱会命名为「法国香颂之夜」,使得您在记者会中,不得不就此提出澄清,并解释「艺术歌曲」(mélodies)与「香颂」(chansons)— -也就是「通俗歌曲」之间的不同。无论如何,您在演唱会后,还唱了三首通俗歌曲助兴;据我所知,您还录制过一张柯斯玛(Joseph Kosma,1905-1969)的《香颂专集》(注3)。

对于通俗歌曲,我是「有条件」地喜爱。充斥市面上的大部分商业化、千篇一律的香颂,令我避之唯恐不及;对于极少数有灵性、有诗意的曲子或作曲家,我倒是颇感兴趣。例如刚去世不久的特雷内(Charles Trenet,1913-2001)经常根据自己写的诗谱曲,他亲自演唱自己的作品时,总是洋溢著幽默与生动,数十年来传唱不辍,深受各阶层人士的热爱。原籍匈牙利的柯斯玛,经常与诗人普雷伟(Jacques  Prévert)、沙特、阿拉贡(Louis  Aragon)等人交往,将他们的诗作配上音乐,这些歌曲散发著一种单纯、直接的诗意,虽然通俗,却不俚俗,品味相当高雅,如此而让这些诗作得以更广泛地流传;柯斯玛根据普雷伟的诗谱成,充满伤逝之情的《落叶》Les Feuilles  mortes,可说是首经典名曲。此外,我在独唱会当晚加的另一首《红磨坊》Moulin rouge,是欧立克(Georges  Auric,1899-1983)为美国导演John  Huston一九五三年的同名电影所写的主题曲,虽有点「滥情」的倾向,却巧妙地流露出一九五〇年代电影配乐多愁善感的特质。

特别値得一提的是,欧立克是「法国六人组」的一员,他与他的五位同伴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崛起之际,强调音乐创作与日常生活、通俗艺术之间的互动。「六人组」的另一位成员浦朗克(Francis  Pou1enc,1899-1963),在艺术歌曲的创作上可说是质量俱丰,然而他颇热中于通俗歌曲,与当时的一些香颂演唱者,诸如琵亚芙(Édith Piaf)、普兰当(Yronne Printemps)都相当熟悉,他的创作可说是为融合艺术歌曲与通俗歌曲提供了一个绝佳的示范,他从通俗歌汲取养分与生命力,而冲淡了过度文学化、文明化艺术歌曲的深奥难懂。

从古乐找寻音乐新定义

您在一九八〇年代初期刚踏入乐坛之际,主要是在歌剧界发展的。一方面,您以饰唱佩雷亚斯(Pelléas)一角而闻名,另方面,您几乎唱遍了莫札特歌剧一些男中音的重要角色,您如何在德布西与莫札特这两位时空距离相当远的作曲家之间,寻得「交集」?

史上的许多作曲家,对我而言就像许多「房子」一般,有些让我住不习惯,有些则让我觉得住得很舒服、惬意,莫札特与德布西属于后者。莫札特的细致敏锐与我的个性颇相容,自小就是我内心不可或缺的需求;我首次听到的德布西音乐是《牧神午后前奏曲》,德布西的幽远与神秘,首先让我有如陷入深渊般地感到惧怕,年长之后,则变成有如吸食迷幻药般地不可自拔,从此他成为我每场独唱会不可或缺的曲目。演唱浦契尼、古诺、比才或马斯奈,对我而言只不过是个愉悦的经验,莫札特与德布西则是不可或缺的、发自内心的需求。

除了敏锐与含蓄之外,我觉得这两位作曲家之间还存在著一个交集,那就是他们都擅于以音乐来具现戏剧性,而成为歌剧史上极少数真正懂戏剧的作曲家,他们微妙的心理刻画与剧情的舖陈,绝非一般强调表面效果、粗枝大叶的歌剧作曲家所能比拟。

您在乐坛开始发展的一九八〇年代,正与欧洲「古乐」风潮的兴起平行,您也适度地参与古乐阵营人士主导的演出,例如一九八八年在哈农库特(Nicolas Harnoncourt)的指挥下,您在苏黎士歌剧院饰唱唐.乔凡尼(Don  Giovanni)一角。古乐风潮或所谓的「巴洛克风潮」是否对您具有某种特殊的意义?

与哈农库特的合作,的确是个难忘的经验,他在乐曲速度与表情的设定、角色性格的塑造上,总能显现出不受惯例约束,而令人耳目为之一新的种种创意,这种出人意料之外、经常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诠释,我只能以下列两个字来形容它:「稚气的」(enfantin)或「天真的」(naïf)。对我而言,这两个字不只不具贬义,而是具有正面的意义。哈农库特的返璞归真,远离了传统诠释千篇一律、不具个性的优雅、圆融,而经常显得突兀、悸动,这种特质在他指挥巴赫、莫札特时尤其明显──过度文明化、彬彬有礼的莫札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充满了强对比、活灵活现、甚至触及了疯狂边缘的莫札特;简而言之,一般人强调的是「古典式」的莫札特,哈农库特却将莫札特乐谱中蕴藏的「狂飙式」或「巴洛克式」的特质突显出来了。例如《唐.乔凡尼》,哈农库特给我的建议是「能唱多快就唱多快」!初听此语时,我感到惊讶与怀疑,实际尝试之后,才感到信服:哈氏想刻划的唐.乔凡尼,不是一般人眼中优雅、浮华的登徒子,而是在情欲的驱动下,不由自已,内心深受折磨、充满心理变化的一位悲剧性人物,〈香槟之歌〉正是这位表面看来洋洋得意,内心却充满惶恐人物的谵妄表白。

我绝非斤斤计较的「复古」者,但我肯定、支持某些「古乐」诠释者的做法,他们勇于探索、研究,而不随波逐流的精神也给我相当的启发。古乐倡导者最大的贡献在于,他们推翻了长久以来浪漫式或后浪漫式的、因循守旧的诠释方式,而提示出其他种种可能性,并且充分地扩展了可供欣赏的曲目。古乐人士的「反浪漫」,对音乐细微变化与对歌词的敏感,与我的诠释观念更是不谋而合,尽管我的曲目主要是法国近代音乐,而非巴洛克时期前后的「古乐」。

七情六欲的凡夫俗子──Golaud

您先后与加弟纳(J.E.Gardiner)、阿巴多(C. Abbado)的成功合作,使您成为著名的佩雷亚斯演唱者,但一九九八年以后,您开始尝试在同一部歌剧中改唱勾罗(Golaud,佩雷亚斯的同父异母兄长),而引起评论界的议论纷纷(注4),为何有著如此明显的改变?

早在一九九四年已有人建议我饰唱勾罗,但当时由于有著好几个饰唱佩雷亚斯的合约在身,我根本无暇去操心此事。一九九五年底,巴黎喜歌剧院总监Pierne Médecin坚持要我在一九九八年推出的新制作中饰唱勾罗,如果我不答应,他将不惜取消这个制作!只因他认为我最适合演唱这个角色。Médecin先生是许多从事歌剧行政工作中,极少数真正懂得声乐的「行家」,经过这位可敬的长者这么一提醒,我不得不对自己进行一番省视了,这才发现,原来我的「乐器」不知不觉间受到时间的作用,可说是变老或变成熟了。德布西当初将佩雷亚斯的声部写得相当高,布列兹(Pierre Boulez)甚至因此而主张以男高音,而非男中音来演唱此角色。在以前,我可以灵巧地驱使高音域来唱它,近年来却由于音域的降低、音色变得较深沈,在演唱此角色时,不能像先前那么优游自如。

我在改唱勾罗之后,颇感欣慰,一方面由于我可继续参与德布西唯一一部歌剧的演唱(我目前就有四个合约在身),另方面我发现,勾罗在剧中绝非如一般人所认为的,是一个次要的角色,勾罗的天地事实上无限宽广,等待著我去发挥:有别于佩雷亚斯的年轻、纯真、完全,勾罗相较之下则是充满了七情六欲的复杂角色;佩雷亚斯宛如尘世之外的理想化人物,德布西赋予他较抒情性的、光辉焕发的音乐,勾罗则是尘世的凡人,他深受情、猜疑与嫉妒的折磨,德布西让他做幅度较大、富戏剧性的表现;演唱佩雷亚斯时,我主要是专注于音乐上,不太需要演戏,饰唱勾罗除了音乐之外,还必须全心投入剧情的漩涡中;饰唱勾罗,就像刚才提到的唐.乔凡尼一般,都是令人筋疲力竭的,不同之处在于唐.乔凡尼所具现的是一种、直接的、强烈的、年轻的暴力的迸发,勾罗式的暴力,则被晚年失望的心境转化成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的内心的挣扎,这正是这个角色富于挑选性的地方。

在法文艺术歌曲中,是否也存在著类似的不同曲风的差异?声音的变化,是否对于您的艺术歌曲演唱造成影响?

的确,例如佛瑞(G. Fauré)的歌曲,有些是比较清澈、明晰,属于比较静态一类的,另有一些则显得较具动态而富于变化。大体而言,德布西是倾向于静态的,狄帕克(H. Duparc)则直接受到华格纳的影响,而具有起伏、迭荡的特质。当然,诗作本身的性质也经常反映在音乐上,例如,虽属于相同的时代,蓝波(A. Rimbaud)的诗较豪放不羁,魏尔连(P. Verlaine)的诗则较澄澈、含蓄而具暗示性;作曲家们经常选择适合他们自己发挥的诗作谱曲。

声音的变化,使得某些以前经常唱、音域写得较高的歌曲必须割爱,相对地,某些先前较少尝试或完全不唱的曲子,反而成为目前开发的对象了。

法文艺术歌曲的文艺复兴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后,法文艺术歌曲的传播与诠释,是否存在著一个「断层」?

是的,佛瑞、德布西所处的两世纪之交,一直到两次世界大战之间(1880-1930),可说是法文艺术歌曲的黄金时代,战后兴起的「前卫音乐」风潮,其理性、冷漠的特质,似乎与艺术歌曲的「诗意」格格不入,艺术歌曲无论在创作、演唱上都远不如从前。在演唱、诠释上,这个断层虽不像创作上那么明显,然而它还是存在的。战前光辉的传统虽被潘杰拉(Ch. Panzera)、苏才(G. Souzay)等人延续到战后,然而却式微了,反而是一些英国、美国的年轻一辈歌者对这个传统比较感兴趣。直到一九八〇年代前后,前卫音乐逐渐退潮,所谓「新人道主义」(neo-humanisme)兴起之后,人们才重新重视法文艺术歌曲;年轻一辈的歌者,除了致力于复兴这个传统之外,还得为长久以来只受重视、变了质的诠释方式「除尘」,例如人们经常以太接近歌剧的方式、太「表现性」(expressif)、太浓、太厚的方式来唱歌曲,曲中不仅法文的抑扬顿挫不受重视,音乐里细致的色调变化、音调的转折也经常被忽略了。

我也响应了这个运动,期盼能够为振兴这个传统尽一番心力。除了到处演唱歌曲之外,从一九七七年起,在我的主导下,每年八月间在杜尔城(Tours)举行一次「浦朗克协会」(Académie  Francis-Poulenc)夏令音乐活动。这个活动,除了邀请一些演唱者、音乐学者、舞台表演专家进行硏讨、筹划推展工作之外,还举行一连串相关的演唱会(注5)。直到目前为止,我为该协会搜集了八千首左右的法文艺术歌曲以及相关资料,提供给人们应用、研究。

您有如「音乐大使」般地穿梭世界各地,演唱与教导法文艺术歌曲,对于一般不懂法文的外国听众,这类音乐是否不太容易传播?它是否是种曲高和寡的艺术?

比起德文艺术歌曲(Lieder)而言,法文艺术歌曲较注重诗作本身,所选的诗经常是相当文学性的,音乐只是用来彰显诗作。在此前提下,不懂法文者,欣赏前的准备工作是不可或缺的:适度的导聆;演唱会中,节目单中必须附有忠实可靠的歌词翻译与介绍,甚至也可像歌剧演出般,在舞台旁,随著演唱,逐句投射字幕。

法文歌曲由于其深刻的文学性与诗意,由于其细致且富于变化的音乐,的确是门曲高和寡的艺术,値得大家去仔细了解,玩味其中的高妙。话说回来,只要是古典音乐或精致音乐,有那一类不需要花点心思与功夫去了解它们的?

1. 独唱会主办单位将Francois Le Roux译成「方斯华.勒推克」,由于与原发音相差甚多,在此改译成「方斯华.勒卢」,以免造成日后的不便与误解。

2. 演唱会在台北市社教馆举行,当晚却有三分之二的座位是空的。

3. 柯斯玛《香颂专集》的CD编号如下:REM311366 (二〇〇〇年录制,尼斯爱乐管弦乐团伴奏)。

4. 一般认为勒卢的音域随著年龄的增长而变得较以前低沈,高音区失去了先前的流畅与灵巧,而不再适合演唱佩雷亚斯。

5.「浦朗克协会」每年八月底举行的夏令营、大师班,对一般有志于研究、演唱法文艺术歌曲的人士开放。洽询电话:02-472071-95;地址:Académie Francis-Poulenc, Conservatoire de region,Tours, France.

 

文字|陈汉金 东吴大学音乐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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