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他的速度与其他乐手有所龃龉,却平添即兴的逸趣与刺激。这种马戏团式的炫技是凡格罗夫演出风格的一部分,他说不上高挑的身材,略微蓬松的长裤,有点滑稽的脸孔,如果加上一顶帽子和一撮胡子,活脱就是个卓别林。
凡格罗夫及名家乐集
11月2日
国家音乐厅
能够在一个不确定、纷扰的年代,关掉手机,遁入表演场所,欣赏一场像凡格罗夫(Maxim Vengerov)和名家乐集这样的音乐会,演奏者举世闻名的高超技巧让听者能一无担忧安坐椅上,几乎可以完全确定凡格罗夫不管碰上什么样的艰难乐段,都无须替他捏把冷汗。即使出得场来,深秋的台北夜风潮闷扑面吹来,仍叫人神清气爽。
我们且看看那天晚上的曲目:上半场是布拉姆斯d小调第三号小提琴奏鸣曲,作品编号一〇八;凡格罗夫拎著那把史特拉底瓦里出场,与巴毕恩(Vag Papian)纵身便跃进布拉姆斯深邃浓密的音响世界。布拉姆斯在一八八九年写作此曲时已写了四首交响曲,而非那个为了第一号交响曲踟蹰了二十载的作曲家。凡格罗夫和巴毕恩奏起这首具有交响曲般恢弘气势的奏鸣曲,音色致密,十分俐落而炽热。
接著是罗克伍德(Lockwood)《给交响乐团的协奏曲》第一乐章,凡格罗夫/巴毕恩双人组之外,又加上了名家乐集的十把小提琴来演奏这首原本是给完整编制的管弦乐团所演奏的作品(十一把小提琴加钢琴的编制是作曲者专为凡格罗夫和名家乐集所改编的)。一如作曲者亲撰的乐曲解说:「第一乐章乃巡游探戈及佛朗明哥舞曲领域的旅程,却又带有借自东方音乐的风味。纵使在充分表达了节奏性的架构下,小提琴家依然有机会展现他的诗情并炫技。」
显然凡格罗夫展现的不只是诗情和技巧,还有指挥的企图。每当乐曲独奏段落结束,进入钢琴与合奏的段落,凡格罗夫就把琴弓交到左手,开始指挥起来。这并非凡格罗夫一时忘情手舞足蹈,他的确把指挥当一回事来看待,去年年底甚至在挑剔的伦敦听众与乐评面前指挥英国室内乐团演出了莫札特《朱比特》交响曲。凡格罗夫为什么要放下琴弓,挥舞指挥棒,尤其是在这么轻的年纪?他的理由是:一,学指挥可以拓展他的视野;二,指挥有助于他应付身为独奏家的孤单(loneliness of being a soloist)。换句话说,指挥提供他一个观照整首作品的角度,他所驱策的不只是一把小提琴,而是整个乐团都成为他的乐器。但是凡格罗夫在十把小提琴环伺之下,还会如此在意身为独奏者的孤单,倒是费人思索。
Oneman show
下半场,这十二名音乐家脱掉长外套,一色黑衣黑裤,一语不发俐落地拉起拉赫曼尼诺夫《练声曲》Vocalise作品三十四第十号;庞赛(Ponce)《我的小星星》Estrellita;布拉姆斯三首《匈牙利舞曲》(第七、一、五号);诺瓦切克(Novacek)《无穷动》Perpetuum Mobile,作品五第四号;德弗乍克降G大调《幽默曲》。原定的柴科夫斯基《一处亲爱之地的回忆》Souvenir d'un lieu cher临时取消。紧接著《幽默曲》的是舒伯特《圣母颂》、巴济尼(Bazzini)《妖精之舞》La Ronde des Lutins,作品二十五。
安可曲则有包括哈察都量(Aram Khachaturian)《剑舞》、马斯奈(Massnet)的《泰绮思冥想曲》。
上下半场在曲目分量的差异是显然可见的,服装只是提供更为明确的标示而已。上半场是庞大、致密的沈重功课,下半场则是showtime,说整个下半场都是安可曲,让这位今年二十六岁的小提琴家尽情奔驰,其实也无妨。
这总是让笔者想到凡格罗夫的童年。他的父亲是职业双簧管乐手,母亲是音乐老师,住在西伯利亚的诺佛西贝斯克(Novosibirsk)的一处三房公寓。这个城市虽然地处偏远,但是因为俄国在二次大战期间为了保全国家元气,把一些文化菁英送到西伯利亚以躲避战火,诺佛西贝斯克就是当年疏散计划中的一处城市,也因此凡格罗夫并不完全是一朵长自荒漠的奇葩,他是自有其传承薰陶的(另一位当红的年轻小提琴家Repin也是长于诺佛西贝斯克)。凡格罗夫还是个四岁的小孩时,晚上就只做两件事:练琴和骑三轮车。母亲六点下班,一家人吃了晚饭后,凡格罗夫开始练琴,一直练到疲累不堪为止,然后才到外头四处骑三轮车,当作对自己的犒赏。这个时候往往已经是凌晨三点钟(在这北地的城市,夏天的凌晨三点已是天色大白)。小凡格罗夫骑著三轮车,恣意游荡,车轮发出嘎嘎响声,而他则乐在其中。
这对一个四岁小孩来说,这实在是太不寻常的体力与作息。把这场音乐会的安排视为童年经验的再现,似乎也不无道理;上半场是沈重的练习,下半场是挥汗游戏。舞台上虽然还有十一名乐手,却仍是凡格罗夫的oneman Show,速度的掌握随他兴之所致。即使他的速度与其他乐手有所龃龉,却平添即兴的逸趣与刺激。
这种马戏团式的炫技是凡格罗夫演出风格的一部分,他说不上高挑的身材,略微蓬松的长裤,有点滑稽的脸孔,如果加上一顶帽子和一撮胡子,活脱就是个卓别林。
但这个卓别林又有精壮敏捷有如拳击手的爆发力,在充满节奏张力与犹太音乐风格的罗克伍德《给交响乐团的协奏曲》第一乐章表现得尤其明显。不过,笔者宁可认为那个拉奏布拉姆斯慢板乐章、《无言歌》、《圣母颂》、《绮想曲》的凡格罗夫,他会以极为节制的力度控制,流泻出甜润琴音,好似想把一个极其珍视的片刻凝结成永恒,有如《金阁寺》中描写的那只立在寺庙屋顶的金鸟,以永恒的姿态浴在时间的流动之中。在那个片刻,笔者以为,凡格罗夫还是那个半夜三点钟在诺佛西贝斯克骑三轮车的四岁小男孩,一直都是。
文字|吴家恒 英国爱丁堡大学音乐学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