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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盾以三个女人串起《门》,然而令人疑虑的是,他究竟是以何种原则选取此三段故事?(白水 摄)
音乐 演出评论/音乐

正餐与点心的错乱

看《卧虎藏龙》与《门》

结合多种媒体完成的音乐剧场作品中,音乐必须是主体,当以写作音乐为出身的作曲家放弃他的媒体主导地位之时,就会落入《门》不上不下的困境。

结合多种媒体完成的音乐剧场作品中,音乐必须是主体,当以写作音乐为出身的作曲家放弃他的媒体主导地位之时,就会落入《门》不上不下的困境。

谭盾「卧虎藏龙与多媒体歌剧《门》」

12月28日

国家音乐厅

北市交邀请谭盾来台指挥其作品《门》之时,必然未曾想到,会正好在金马奖揭晓之后,而谭盾是当年的最佳配乐得奖者。既然在金马奖颁奖时,谭盾不克亲自来台,那么何不就在音乐会上,将金马奖交给谭盾,让颁奖成为音乐会的序幕。如此这般地,二〇〇〇年十二月二十八日的音乐会,就以金马奖颁奖典礼续集的方式开场。音乐会成了音乐「晚会」,不同于金马奖典礼大费周章的事先排练,续集采现场即兴演出,进行速度缓慢松散,一个奖颁下来,加上现场解释如何运用扩音器的feedback做音效,一共就花了不只半小时。看来颁奖典礼的排练还真的很重要,否则岂不要由夜晚颁到天明了。

北市交的「门」外花絮

颁奖典礼现场的掌声热烈,却少了热情。想来是听众们对这一个音乐会开演前的赠品并无惊喜感。这一个赠品正是谭盾获奖的电影配乐,李安电影《卧虎藏龙》主题曲,由北市交大乐队在指挥陈秋盛的棒下,轻松演出,团员亦有著难得一见的活泼肢体语言,看来古典界转流行界还真不是难事,只要放得下身段即可。令人不解的是,声音美好的歌者却用了扩音器,使得人声部分的音量、音色都显得和乐团格格不入。或许不对著麦克风,就唱不出流行歌曲吧!还是不用麦克风,就不像颁奖典礼呢?

颁奖结束,听众们整理情绪,准备正戏上场,却在之前又被郑重告知:下面这一首曲子是谭大师特别指定演出,因为和他自己的作品有关。待得谭大师终于千呼万唤始出来时,表上的指针已经超过八点钟,这一场音乐会还真是一波三折。浦罗柯菲夫的《罗密欧与茱丽叶》在谭盾的手下,让北市交得以展现平日的训练有素,因为只要现场听过管弦乐作品演出的人,都会很快地发现,谭盾的指挥其实是时有时无地打拍子,并且不只是拍点不清楚,连每一段乐曲的开头与结尾亦是手势不清。在如此的情况下,北市交经常能收尾还算整齐,音乐没有乱拍子,只是偶而管乐不太整齐,殊为不易。虽然对喜欢浦罗柯菲夫这一部作品的爱乐者而言,可能第一次发现这一部作品怎么那么无聊冗长,但是北市交的表现却让在场者发现,国内其实很有培养杰出乐团的条件。

门的「门面」搜索

上半场的凉凉气氛并未影响大家对下半场「多媒体歌剧」的期待。换场时间的廿分钟里,不仅是舞台上的乐团座位重新排列,舞台后方还放下了大银幕,中间有一盆水,还有一台很多年轻人都没看过的打字机。舞台左后方也架起了电脑,舞台上更摆了好几部摄影机;浩大的声势让现场的气氛又开始有些热了起来。但是,或许主办单位耽心听众不懂什么是「多媒体歌剧」,特别让作曲家本人在作品演出前,现场解释一下。只是作曲家给予观众的讯息,并未超出那几天媒体的报导,不过多了「台湾的湖南小吃比谭盾家鄕的来得好」。而当《门》终于开演时,已经超过九点钟,是有些音乐会已近尾声的时光,听众的期待心情已转成略带疲惫。

在舞台和乐团的安排上,指挥站在舞台前方靠右处,半侧身动作著,还得注意掌握固定的摄影机角度,让观众可以透过大银幕,看到指挥的「判官脸」。舞台后方中央空出一条通道,让歌者上下场。和一般音乐会或是以音乐会形式演出歌剧的舞台安排,原则上并无差异。谭盾有意将小提琴安排在观众席里,表示那是远方的声音。但是,当乐团成员不全在舞台上时,指挥必须思考的是,所有各角落的演奏者发出的声音传到观众席的速度是不同的;换言之,在这种情形之下,指挥和观众席的听众所听到的声音是不同的,而如何让听众真能正确地听到乐谱上的音乐,是需要一些功力的。明显地,谭盾忽略了此点,于是分在二楼(若以楼下听众席做一楼)两边的小提琴经常不整齐,小提琴和舞台上的乐团亦经常在拍子上有些许出入。另一方面,舞台中央负责打字机的打击乐手,也身负拨水的重任,只是当晚这一部分透过扩音器传出来的音量嫌弱,许多精采处并未能表现出来。诸此种种,都暴露出排练上和音响考量上的不足。

三个女人的故事

《门》的人声部份由四人担任,指挥兼判官(有时又称「门的声音」)以朗诵方式用英文发声,串起三位女性角色的部分。谭盾云,当今人们很需要「爱」,所以他选了三个民族的凄美爱情故事,呈现三位因爱而死的女性,她们各有一段独白:中国的虞姬、莎翁的茱丽叶和日本《心中天网岛》里的小春。细观三段故事,不免有所疑虑:谭盾是以何种原则选取此三段故事?又以何种原则处理呈现三者的方式?三段爱情故事里,虞姬告别西楚霸王系因后者战败,无路可走;茱丽叶无法和罗密欧结合,试图假死以圆心愿,却阴错阳差地让罗密欧误以为茱丽叶已死,而殉情自尽,苏醒后的茱丽叶看到大错已成,自杀殉情;小春的故事则是日本典型的「心中」故事──日文「心中」原意即为男女情人私奔后殉情之意。比较三段故事,可见后二者系「有情人难成眷属」,因而殉情,和虞姬的走投无路完全不同。以此一角度来看,梁山伯与祝英台中的祝英台要适合得多;不过,那就没有舞剑可以看了。

茱丽叶的文化认同

三位女性中,很有文化及剧场认同问题的是茱丽叶。众所周知,这原是发生在义大利维罗纳(Verona)的故事,透过莎翁之笔而闻名于世;《门》里,茱丽叶的歌词亦大部分撷取自莎翁原作,自是以英文,而非茱丽叶的母语义大利文演唱。只是,莎翁作品是戏剧,而非歌剧。由谭盾的诸多说法里,均可看到,他将莎翁作品与歌剧混在一起,试图以此做为茱丽叶开口唱的正当理由。事实上,歌剧史上以此题材写作的作品甚多,至今依旧被演出的剧码中,除勉强算上的伯恩斯坦《西城故事》(注1)外,没有一部是英文的;而《西城故事》里,女主角却并未殉情。当在《门》里,虞姬以平剧演员演出、小春以人偶演出之时,「莎翁」的茱丽叶应以正宗英国腔朗诵,那才相称,这亦是莎翁时代英国有的传统,而不是以延伸自虞姬唱腔的小动机写首歌曲,让茱丽叶唱,称那是歌剧。另一方面,如果真要由歌剧里选一段,依索德的〈爱之死〉自是最具代表性的(注2)。

难以捉摸的小春

在角色呈现方式上,平剧装扮的虞姬载歌载舞,对中国人而言,无甚特别,对非中国人而言,这经常是最讨好的一个具异国情调的角色。相形之下,茱丽叶的舞台呈现要平淡得多。最难以定位的则是小春,她的故事出自日本近世文学作家近松门左卫门笔下,近松之作品对日本偶戏净瑠璃(又称「文乐」)贡献至大,《心中天网岛》为其中一部。净瑠璃傀儡不仅男女有别(女性通常没有脚部),在发型、服装上亦有一定的规矩。一座人偶通常由三人操作,操作人全身黑衣,头部并罩黑巾,亦即是舞台上有偶有人,但是在视觉上,操作人则有如移动的黑影,不会抢掉人偶的焦点。台词则另有主讲人念诵,并由三味线伴奏。简言之,虽是偶戏,净瑠璃亦有其一定的可观排场(注3)。在《门》里,所有这些均简化为由一位华人女性操作,并同时以日文念台词。操作人虽身著黑袍,头部却并未罩黑巾,黑袍下摆开了很高的叉。于是舞台上可见的情景是:小春人偶长发披散,操作女性亦长发披散,观众见到的是一张偶脸和一张人脸同时在台上摆来摆去,还不时伴随著操作女性的白晰长腿,搭配耳中听到的哭腔哭调(注4),不免令人想到《倩女幽魂》,更难以将这些和日本净琉璃连在一起。

谭盾的角色策略

简言之,在三位女性角色选取上,见不到一以贯之的原则;在各文化剧场之选取上,亦不合文化与剧场史实;在角色呈现上,日本偶戏完全被扭曲。但若抛开这些,以商业大众文化角度观之,则可清楚见到谭盾的诉求。选择英文为判官语言,即是为了作品可以在全球演出。选择虞姬,因为前几年的电影《霸王别姬》的成功,让这个故事为外国人士所熟悉。选择茱丽叶,亦是因为这是老妪皆知的故事。选择小春,因为作品系由日本委托,必须要有日本文化,才交待得过去,总不能选《蝴蝶夫人》吧!而故事出处的《心中天网岛》本身就是日本传统文乐,也可以搬上舞台用一用。虞姬有平剧舞剑、小春有日本偶戏,茱丽叶总也得有个名堂,就用歌剧来称吧(注5)!如此这般地,就拼贴出了这部《门》,放诸四海,对得起祖国中国,对得起护照国美国,也对得起作品委托国日本,在西方国家演出,可以用平剧华丽的异国情调吸引观众,在东方国家演出,可以冠上「多元文化,四海一家」的美名,面面俱到。

虽然如此,谭盾还是有他的艺术理想的,否则他不会说出「电影配乐是点心,古典音乐才是正餐」的话语(注6)。但是,点心吃多了,会忽略正餐,形成营养失衡,亦是不争的事实。在《门》里,明显地出现音乐营养不良的情形。作品中,出自谭盾笔下的音乐,充其量可被视为配乐;在此,面对影像和其他剧场元素的并列,音乐完全放弃了主体的地位,退居边陲。然而,舞台上又有著令人无法视而不见的乐团和指挥。诸此种种,都是无法自圆其说的。

什么是「多媒体歌剧」?

整个事件里,最令人困扰的是节目单上的「多媒体歌剧」一词。因为,「歌剧」(英文opera)原本即是结合音乐、文学、戏剧及舞台元素等多媒体的剧场艺术,「多媒体」是画蛇添足,更不知此名词由何而来。谭盾本人亦从未以此名词称他的此类作品,而一直使用「乐队剧场」(Orchestre Theater)—词;《门》是他此类作品的第四部。吊诡的是,面对媒体对新名词的喜好,谭大师本人的魅力亦得退避三舍,于是乎,在一片「多媒体歌剧」声中,谭盾的「乐队剧场」也被淹没了。

而所谓的「乐队剧场」亦不是谭盾新创,早在二次世界大战后,欧洲的新音乐发展里,「音乐剧场」(musical theatre)的思考和尝试就已有其独特的重要性,亦早有很多重要作品问世(注7)。无论谭盾是否知道,无论台湾媒体是否知道,这都是不争的史实和艺术现象。廿世纪后半的音乐发展,在作曲技巧和使用工具上,推陈出新,早已让人见怪不怪。但,重要的是,技巧和工具的「新」固能吸引一时的注目,却并不是决定作品艺术价値的关键所在。不可或忘的则是,在结合多种媒体完成的音乐剧场作品中,音乐必须是主体,当以写作音乐为出身的作曲家放弃他的媒体主导地位之时,就会落入《门》不上不下的困境。这一个不争的事实亦在十二月廿八日当晚演出里,明显地可以看到。

真要这样关上「门」吗?

《门》里运用得很好的声音是打字机和水声,虽然当晚的扩音音量稍弱,但专心谛听,依旧可闻其效果,全曲亦结束在打击乐手撩拨水声上。在三位女性缓步离开舞台,灯光渐暗至全灭之际,音乐厅只剩下一波波的水声,音量渐低至全无。姑不论作品前面的部分,此一结束之效果应不下于马勒《大地之歌》结束时的诗意。不幸的是,舞台上的大萤幕吸引了观众的全部注意力,加上此时在时间上,已过十点钟,因之,当灯光渐暗之时,观众即开始大力鼓掌,让可怜的打击乐手必须一再地拨水,直至灯光久久不再亮,掌声渐歇,大家才注意到「音乐」根本还没完,于是不知所措地停止鼓掌,再听几声水声后,再怯生生地再次鼓掌,原本很有诗意的结束方式成为一场闹剧。

整场音乐会可用「点心与正餐的错乱」来形容。前面的颁奖典礼将音乐会变成了同乐的颁奖晚会,每一曲演出前的一再解说,内容又和作品本身无甚关系,更加强了晚会的气氛,音乐会大势已去。古人有云:「一鼓作气,再二衰,三而竭」,待得大戏《门》终于上场时,听众已在想著,明早还得早起上班。当音乐作品中的主体声音被影像取代时,未获得足够资讯的音乐会「观」众已分不清点心和正餐,以影像的有无,作为判断音乐作品是否结束的标准,造成音乐会真的以晚会方式结束,留给在场其实为数甚多的「听」众一肚子的五味杂陈。

当晚回家的路上,我在车里听马勒的《大地之歌》,满足一下听的饥渴。

注:

1. 严格来说,《西城故事》是一部音乐剧(musical)。

2. 歌剧史上,自华格纳的《崔斯坦与依索德》之后,女主角的「爱之死」已形成一典型。无论谭盾对此点有无认知,均无法回避听者对此的音乐史联想。

3. 对于辅仁大学日文系教授赖振南提供之相关资讯,笔者谨在此表示感谢。相关内容如有误谬处,应系笔者个人之误解。

4. 笔者日文不精,初闻台词,以为是广东话,却全然不懂其意。经询问在场之日本人,才知他们亦有理解上的困难。

5. 因之,之前要来段浦罗柯菲夫的《罗密欧与茱丽叶》。不过,这可是芭蕾舞乐,和歌剧又有何关系呢?

6. 这句话亦和谭盾自己的话,「音乐对我来说,没有高(high)低(low)之分」,是互相矛盾的。

7. 请参考 Jürgen Maehder,"Mauricio Kagel's Experimental Musical Theatre and the Concept of Musical Material in Avantgarde Music". 收于:罗基敏(主编),《弹音论乐》,台北,高谈,2000, 19-46。中译〈卡葛的实验音乐剧场与前卫音乐之音乐基材理念〉,于同书,129-156。

 

文字|罗基敏  辅仁大学比较文学研究所及音乐研究所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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