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作者,不能单单以人物的「看见」为看见,他需要人物对自身处境所没有的「多余的看见」。就这点而言,契诃夫的确看得很全面。甚至,我都怀疑,他在创作时竟能化身为隐形的他者,不只看著人物,还看著正在创作的自己。
巴赫汀(Bakhtin)在讨论多音文本(polyphonic texts)与众声喧哗(heteroglossia)时心中独尊长篇小说,被问及戏剧可否有多音重现时,他斩钉截铁地说:「没有。」再问:「难道连莎士比亚的剧作都未达众声喧哗的境界?」他沈吟半晌,仍答:「没有!」莎士比亚的戏剧世界若说有众声喧哗的现象,巴赫汀进一步说明,那就得将他一生的三十几部剧作放在一块来看才行。
怎么会这样?我们不禁要问。巴赫汀独厚小说无妨,大可不必如此贬抑戏剧。理由至少有二。首先,在西方传统的观念里,总是将戏剧归纳为文学的一支,但因戏剧表演有娱乐的成分,有意无意地又将戏剧视为末流。在最近一次的文学奖中,美国剧作家亚瑟.米勒(Arthur Miller)即抱怨戏剧在艺文界不受正视;足见对戏剧的歧视,自古已然,于今亦然。第二个理由来自巴赫汀对戏剧的一知半解。戏剧之所以难以出现众声喧哗,巴赫汀以为是因为「舞台只能呈现一个世界。」这里,巴赫汀未免把舞台上的时间、空间看得太死、太写实了吧。
单音文本
然而,巴赫汀也曾说过:任何一个言说总是矛盾百出、张力十足,既有向心力(中心思想)又有离心力(背离中心思想)的非一统的局面。如此一来,哪一个单一的言论、哪一部单一的作品不是众声喧哗?但是,总是有等级之分。现以易卜生的《娃娃之家》为例,来讨论单音文本(monophonic texts)。巴赫汀指出,单音文本有两大特色。第一,单音文本里常出现的现象是意念(idea)与作者的合一,而非意念与角色的合一,因此意念有时呈游离状态,且常常由外而内,即作者将意念强塞于角色的口中。《娃娃之家》第三章结尾时,娜拉的许多「独立宣言」的确有「作者代言人」的意味,尤其她那些振振有辞的对白(如「我还有一个更神圣的责任」)不但过白,而且让我们马上把娜拉的立场和易卜生的立场划上等号。
单音文本的第二个特色是:假设文本同时呈现两个意念,而它们又被作者二分为正面意念(即作者认可的意念)与负面意念(即作者意欲驳斥的意念),这时就出现了单音的现象。因为那个负面的意念只是为了凸显正面意念是多么伟大而存在的。《娃娃之家》结尾时,娜拉与海尔默之间的对话即是一例:从头到尾,海尔默只能支支吾吾,他的「未开化」只是为了强化娜拉的「已进化」,因而在结构上造成一面倒的倾斜状态。类似这样的戏剧文本很多,艾尔比(Albee)的《动物园故事》The Zoo Story及皮蓝德罗的《六个寻找剧作家的人物》Six Characters in Search of an Author皆为名例。有关这两个剧本容后另行讨论。
多音文本
基本上,多音文本即是看不见作者在哪儿的文本。首先,多音文本里意念和角色是合一的,而那个意念是由人物的内在孕育而生,绝非作者由外硬塞的。更重要的是,多音文本是没有中心(即作者的立场)、没有焦点的。换句话说:每个人物自成中心,因此呈现多焦点的局面。契诃夫的《樱桃园》就是这样的世界。象征只有一个──樱桃园──但每个人物对它有不同的想法。对没落的贵族而言,它代表著俄国旧式的优雅与富足;对穷学生,它代表著俄国的落伍及阶级隔阂;对年轻的一代,它代表著天真的年代,而它的消失意味著经验世界的开始;对商人而言,它是毫无实用价値的奢侈品,也同时是现代化的商机;对老农奴而言,它是时代变迁和俄国沈沦的象征。这么多相互矛盾的立场,编织出时代剧变下的多元世界,而我们却不知契诃夫独尊哪个论调。
多音文本还有更复杂的层面。在多音世界里,不只人物自成中心,那个中心里并不以一统(unity)的局面呈现;往往,中心里矛盾四起、张力百出,既有向心力,亦有离心力。换言之,即便在一个角色里亦呈众声喧哗的状态。现在试举两例。第二幕,学生正在发展一套演说,大意是俄国的知识分子无所事事,却自以为优越,反观劳动阶级,对国家有实质贡献,却生活在物质条件极差的环境里。如果说学生这一段「共产主义」的言论属向心力,他这一生的所做所为正属离心力:一辈子躲在校园里,却能大言不惭地歌颂著劳动的美德。同理,当商人为了驳斥学生的「劳动论」时,他提到是他才有工作的伦理观,并说:「上帝给我们如此富足的大地,我们国家是需要巨人来经营它的。」若说商人的「巨人论」为向心力,他个性上的缺失则是离心力:他心地善良但短视,且因提不起勇气向所爱的女人求婚,成为十足的「感情的侏儒」。
多余的看见
巴赫汀曾提出「多余的看见」(surplus of seeing)这个概念。一个人张眼直视,他所看得到的即是他的「视野」,他所看不到的(如他的额头、头顶、背后的景观)即是他的盲点。常常,我们的盲点即是他者的视野,反之亦然。对于与我们面对面的他者而言,我们所不得见的反而是他们「多余的看见」。用这个概念来解释契诃夫的人物特别适用:君不见他的人物往往对自己的状况浑浑噩噩,对别人的缺失却又能痛下针砭?
作为一个作者,不能单单以人物的「看见」为看见,他需要具有人物对自身处境所没有的「多余的看见」。就这点而言,契诃夫的确看得很全面。甚至,我都怀疑,他在创作时都能化身为隐形的他者,不只看著人物,还看著正在创作的自己。
文字|纪蔚然 师大英语系副教授、编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