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记忆相簿》的编导周慧玲将剧场布置成四面环座,让观众或平视或俯瞰这出戏,我们仿佛受邀参观(参与)一场极其私密的记忆之旅。但是这一段原本带著集体偷窥意味的观戏过程,却在观众彼此视线常产生交集、演员迭进迭出不同角色/现实与剧场的情况下,观戏的人不再耽溺于窥视与接受,而是随著编导的揭露与质疑,一步一步出入真实与虚构、历史与附会传说之间。
创作社剧团《记忆相簿》
5月9~12日
国家戏剧院实验剧场
贴满家庭照片仔细收藏的相簿,通 常是捧给朋友或亲人一同回忆、 咀嚼的,藉著相片,可以叙说许多故事、场景与情绪。当然,同样的回忆场景,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意义,甚至会产生不同的诠释,追究起来,「在场」的真实究竟是什么呢?当事者的版本就可能出现好几种,更不用说后来观看的他人会如何解读了。
出入于真实与虚构之间
当《记忆相簿》这出戏的编导周慧玲将剧场布置成四面环座,让观众或平视或俯瞰这出戏,我们仿佛受邀参观(参与)一场极其私密的记忆之旅。但是这一段原本带著集体偷窥意味的观戏过程,却在观众彼此视线常产生交集、演员迭进迭出不同角色/现实与剧场的情况下,观戏的人不再耽溺于窥视与接受,而是随著编导的揭露与质疑,一步一步出入真实与虚构、历史与附会传说之间,慢慢地渗进自己的解读、疑惑与揣测。
编导以细琐的结构(仿佛一张张寻常生活照)、时而冷静抽离时而激情表达的方式,将自己的身世与国族的历史交错并陈。三位演员分饰十个角色、演出八个片段,有的片段还不是一个单纯的事件或场景,虽有节目单的文字说明,一般观众可能在辨识角色与认知情节上会感到负担沉重。不过,若细心观察,编导运用了一些剧场元素达成巧妙的贯串,也许可以为观众带来重要的指示:例如以一疋白纱作为婚纱、作为海水、作为溪水,象征不断转换,从女子拍婚纱照转到唐山人渡海转到八掌溪水难;男子的军服既点出中法战争也暗示父亲的暴烈性格;套颈的红色绳索指涉了女子与彩云的自杀结局;不同角色在不同情境下,重复以语言提及「撤退」。
辩证场景的阻碍
若以忧郁症女子之死为主轴来看,家人不断寻索原因,去探问摄影师或心理医师这些「陌生人」时,虽有情绪反应,但大抵以一种诙谐的方式来揭露女子的想法与秘密;但是当他们彼此想从对方身上找答案时,除了激烈痛苦之外,就只能闪躲痛处,愈深掘就愈觉不堪。面对自身或他人的痛苦,导演并没有忘记将之处理再置于剧场中,例如八掌溪水殇、女子幻想中的婚礼,均以谐拟的方式呈现人生的荒谬与伤痛,让观众笑著笑著觉得悲哀起来。
环绕著这条主轴而衍生了一些辩证的场景,或与之呼应对照的历史传说,如:男女演员彼此争辩这是一出以男人或以女人为论述中心的戏;或另一个段落中,演员回到真实生活的身分,讨论「戏」中人物的关系,以及质疑「扮演」的目的。这些片段的加入,就戏剧的技巧而言的确让这出戏丰富不少,然而对于观众情感的投入,却往往造成阻碍,对演员的表达方面也造成若干问题。例如,父亲的暴虐、母亲的忧伤与急切、彩云的爱恨情仇,有时候必须在没有铺陈的状态下迸发出来,或者说他们必须不靠情节的展现,而需自己设定情境来酝酿传达诸多情绪。
编导援用的另一段故事《海上花》,不采历史(history )而引小说轶事,是男性书写中心以外的旁支琐事,是不被父权正统所承认的杜撰闲话。我们也注意到,无论戏中的父亲多么伤痛,他都只能抚著酷似女儿的小塑胶娃娃哭,母亲与姊姊才会勇敢地拥抱真实的妹妹。压抑与自大,让他们错失了多少又限制了别人什么?
深刻的父亲形象
之前,另一位剧场女导演傅裕惠曾演出过《她的小说,我的故事》,藉著琼瑶的爱情小说来叙说自己的身世,演员必须进出小说人物/戏剧人物/自己等三种身分来表演,结构与想法和《记忆相簿》类同。有趣的是,这两位女导演都在处理与父亲的关系,但愈想极力挣脱父权的控制,父亲愈在她们的戏剧里留下深刻痕迹──暴烈与脆弱、爱家与叛离、伟岸与凋零,这些特质与形象纠缠著女儿的心思,于是放手一搏,大胆刻画。只可惜了几个女性的形象与情感,因为要「革命」,又不想(愿)像红卫兵一样泼辣冷酷,巍巍颤颤地摆动著。不过,或许这才是人生真相吧?
人们知道无法与永恒较量,便期待瞬间即永恒,便企图以「在场」抗拒遗忘,相片里的微笑是这样,剧场中装置的透明压克力押花也一样──纵使我们都明白「栩栩如生」的念头是虚妄的。一旦真实的人生变成相簿里的一张张相片,或剧场演出中的的一个个画面,所谓的真相(家庭的/个人的)或许就不是那么重要,而是我们究竟要选择冷静抽离或哀切不舍,究竟要选择起身道别或流连踌躇。
文字|蔡依云 国立艺术学院戏剧研究所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