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提琴在第一乐章的副题、低音提琴的拨弦皆为美妙非常的潜在声部,犹如地底河流汩汩潺潺,清晰而不抢眼,令人感动不已,唯有洞察力深刻的指挥与训练有方专业素养深厚的乐团团员才能做到。
葛济夫与基洛夫交响乐团
10月12日
国家音乐厅
葛济夫(注1)(Valery Gergiev)与基洛夫剧院管弦乐团的造访,使台湾好大的一部分人口都动了起来,音乐会能成为媒体追逐的焦点新闻,对于有时被广告侵略半个版面的艺文版,真可说是扬眉吐气的时刻。
将这连续四天(注2)的音乐会,称为台湾爱乐者的本年度大事一点也不为过,Gergiev以一人之力,在世界乐坛与俄国和他的祖国所造成的改变与现象确可名留青史。Gergiev是一位非常具仁爱心亦有强烈领导意愿与能力的伟大音乐家,台湾的媒体与音乐界现象观察家常将Gergiev、泰密卡诺夫(Y. Termikanov圣彼得堡爱乐艺术总监与常任指挥)与另一位「国人较为熟悉」的俄国指挥──其实是钢琴家转指挥──的普雷特涅夫(M. Pletnëv)(注3)并提。就传媒报导的表象而言,的确以Gergiev对于其专业的走向安排最具主导余裕,平心而论,泰密卡诺夫的受限并非音乐,普雷特涅夫在音乐家的分类上也不属于Gergiev、泰密卡诺夫之界,每一位音乐家自有其艺术上的倾向与生涯规画的安排,所谓「泰密卡诺夫受限于既有格局」之语──基于笔者的侧面了解──实在是一种对音乐家生命历程的断章取义、片面苛责,若依据某些外电辗转报导与寥寥数场音乐会、唱片录音就这样遽下评语,实则令人伤心。
没有说明原因的选择
Gergiev本身是非常出色的钢琴家,他来自钢琴资优生「源源不断」的欧谢西昂共和国,Gergiev的胞姊Larissa Gergieva更是当今声乐伴奏的第一把交椅,只是台湾的乐迷因为许许多多的因素,至今无缘聆听这位世界乐坛争相聘请的俄国音乐界瑰宝的演奏。提及此事,乃是对这次Gergiev来访的独奏家组合有感而发。笔者所关心的,是这样一位强力主导自己专业上每一步发展与选择的指挥家,如何选择他的曲目、合作对象、诠释方向;以及在没有选择时,如何调整自己的听觉要求(注4)。由于独奏家人选的误解,「费兹曼(Feltsman)强过Toradze」之说在乐迷之间不胫而走;然乐坛中这样的替换司空见惯,基于档期、曲目的种种考量,最后由已经有唱片在台发行的费兹曼同行来访并不奇怪;反而令人期待或许Gergiev会与Toradze带著浦罗柯菲夫(S. Prokoffiev)钢琴协奏曲或是斯克里亚宾(A. Scriabin)的《普罗米休斯:火之诗》Prometheus:Poem of Fire前来。由包厢向下目睹调音师与年余未见光的贝森朵芙九呎琴在听众入场时奋力搏斗,笔者心中充满好奇与紧张。
费兹曼选了一部非常罕用的贝森朵芙(Bösendorfer)钢琴,这部琴因为在最低音域多加了九个键,成为九十七键;其音高虽已难以辨认,但可增厚增广钢琴共鸣,不过也为钢琴家带来不小的挑战,除了运力之外,就是视觉的不习惯,即便是在维也纳演出时就常用贝森朵芙的费兹曼对于多出来的低音键仍耿耿于怀,曾要求调音师「把他们找个东西遮起来」。另一方面是听觉的不适应,这就属于听者的部分。柴可夫斯基并未表达自己对钢琴音色或厂牌的偏好,然这部琴年余未经调整、使用,不管是音准、音色、各音域间的平衡与协调在有限的时间内很难达到理想,调音师当晚的努力只能以「无力回天」来形容,而钢琴家对于自己选择这部琴的原因也不置可否。
指法的期待
由费兹曼的演奏与选琴的品味的企图心来看,他显然已在俄国钢琴学派训练之外自立门户。我们在音乐院时常戏称道,柴可夫斯基第一号降b小调钢琴协奏曲有太多的过去与现在,最好是搭著时光机器去听听世纪初莫斯科钢琴学派诸钢琴教授的指法与诠释论战,或是坐在音乐院里、在每四年一次的柴可夫斯基比赛决赛时狠狠地经历这首协奏曲一天四次(注5)的冲刷……。
咸认柴可夫斯基第一号钢琴协奏曲在钢琴协奏曲曲目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究竟柴可夫斯基希望呈现什么样的音色呢?虽在第二第三首重见天日之前,大多数人都以为柴可夫斯基只有一首钢琴协奏曲,但实有三首钢琴协奏曲,可见他对此曲种有相当的兴趣。被尼古拉˙鲁宾斯坦一度斥之为华而不实的曲子,却成为十九世纪末以来乐坛最热门曲目之一,乃在于此曲提供钢琴家表现其广阔多样的演奏技巧,这不仅是作曲家的创作意旨;若观察柴可夫斯基其他钢琴作品,犹如一个小型协奏曲一般吃重的钢琴三重中钢琴部分,甚至受杂志委托原为业余爱乐者所谱的小品《四季》,都出现包括踏板的运用、音色的多样性、需要特别设计的指法等等相当精巧的演奏技术要求,即可知柴氏对于钢琴音乐的「期待」。
指法影响的不单单是演奏技术的难易,其实指法与诠释是个鸡生蛋蛋生鸡的课题;因指法能影响乐句长短、乐句的重心位置与速度,有些人坚持不可将指法简化,例如将写在同一谱表的繁杂声部分交给两手分担演奏,或是将装饰疾行乐段(passage)分交两手演奏,最普遍的是将超过掌幅的大音域和弦分解演奏,或是两手共同组成和弦,解决先天上掌幅的问题。犹记得两年前笔者有幸为钢琴大师佛莱雪(Leon Fleisher)的讲习课翻译时,他就指出,不可将该莫札特协奏曲中的某些右手的passage简化为两手交换演奏,因为「如此则减少了那种因为指法的困难而造成的挣扎感」。另例,拉赫曼尼诺夫第二号钢琴协奏曲第一乐章起首左手的十度和弦演奏为分解和弦,虽使得掌幅不够大的人也能「亲炙」此曲,然分解演奏直接扼杀了下沉的呼吸与音色,实为专业所不容。演奏中不一定出现「错音」,却可令人听到「疏忽」;疏忽不一定是因为指法引起,然因指法简化了困难度也简化了思考,简化了思考也简化了呼吸,演奏者于是忘了原来的乐句有何意义,只记得双手交替轻松自在地弹。由于掌幅巨大,费兹曼使用的简化指法并不多,但简化的呼吸不少。他当晚的演奏有些慞慞惶惶,其心境显浮于演奏与诠释之上,令人迷惑。演奏协奏曲时独奏者、乐团与指挥都可能出现各式各样的状况,从忘谱、错音到速度不舒服;独奏者最好能不忮不求,泰然以对,平心而论,独奏者在这样专业的指挥与乐团陪伴下,应该相当「舒服」才是。
我就是我
费兹曼的诠释方向明显地背离传统上较为扎实、温暖的取向,倾向「尝新」。第一乐章第二主题速度稍快,有种向霍洛维兹(V. Horowitz)看齐的意味,也许受限于钢琴具有强烈金属震动的音色,笔者由包厢的位置却无法听到多层的音色变化,有许多触键的方法仿佛只能归诸其个性中些许的玩世不恭;费兹曼陈述自己独立于本身钢琴训练之外的自主性之用意,在第一乐章的装饰奏亦可管窥,即便是一个长低音的踏板用法都仿佛告诉我们「我就是我」,也就是从这里开始,费兹曼的诠释在Gergiev细心又耐心的优秀烘托之下,开始呈现独特的说服力。第二乐章费兹曼的气息已经沉淀许多,与钢琴的互动也渐趋熟热,除呈示部的双音副题稍有失神忘谱之外,第二乐章的乐句与音色都有脱俗超凡的安排设想,尤其是第二主题充满谐趣,虽然音色明暗对比与短乐句的气口令人甚而想起浦罗柯菲夫,费兹曼那种轻盈的打键在此就达到相当好的效果。第三乐章令人不解之处在钢琴与乐团似乎并非同时「万箭齐发」,一路行来缺失虽不明显,副题群也各具姿采,但费兹曼在尾奏的速度一发不可收拾,超过他与钢琴的负荷;这种速度下乐团必然显得比钢琴更强更快,而在这部钢琴上费兹曼淹没在巨浪中,琴声犹如浪花泡沫。
如河流汩汩潺潺
当晚的协奏曲首次让笔者有种听协奏曲却像是在欣赏乐团精采演出的经验,基洛夫乐团(注6)的训练与团员的凝聚力既精纯又自在,完完全全不是空有良好音乐家与唱片宣传作为后盾、却无法令人听到团体精神的某些乐团可以比拟。大提琴在第一乐章的副题、低音提琴的拨弦皆为美妙非常的潜在声部,犹如地底河流汩汩潺潺,清晰而不抢眼,令人感动不已,唯有洞察力深刻的指挥与训练有方专业素养深厚的乐团团员才能做到。在《胡桃钳》芭蕾组曲中,我们听到美妙得仿佛转化为自然呼吸习惯的速度感,每一位团员都忠于自己的乐器,似乎这样的忠诚才对得起自己的音乐教育与师承;加上当晚其他的曲目,我们在在可以感觉到一个第一流的剧院乐团所有的严格训练仿佛已经转化为团员在台上的行为方法,他们尊重自己被称为”muzikant”(musician)(注7),在台上自动自发地驱使自己的演奏能力,聚精会神地为音乐服务、为Maestro、为观众、也为自己演出。此为专业,可以称「家」者之所在;为其喝采,乐团当之无愧。
文字|颜华容 莫斯科国立音乐院钢琴演奏博士
注:
1.Gergiev的发音应该为「给“ㄍ一”夫」,因此本文中不使用宣传的译名「葛济夫」,而使用拉丁文拼法
2.台北国家音乐厅三场加上高雄中正文化中心至德堂加演一场
3.这里借用德文的“ë”乃是因为其发音最接近俄文,Pletnev的确是他在西方所使用的拉丁字拼法,但是这个姓氏在俄文的发音则完全不是「涅」,谨供读者参考。
4.关于令人诧异的「换将」,钢琴家费兹曼亲口解释乃属误会;他说经纪人许久以前已经与他敲定这场音乐会的约,然数月前通知他音乐会取消,在乐团成行前约两周才又紧急电召。
5.通常决赛录取八名入围者,因为每一位入围者必须演奏柴可夫斯基的一首钢琴协奏曲与另一首自选协奏曲,所以一天中有四位入围者演奏。
6.基洛夫有四位首席(Concertmaster)此次访台的乐团由大部分的第一线团员加上少数第二与第三团组成,羞怯但是称职的首席是乐团的第四名首席,阵容相当整齐。
7.俄文习惯上称乐团团员为「音乐家」发音是muzikant,而不称为乐团成员(a member of an orchestra)这是语言的习惯也是对团员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