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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剧

一场「文」学剧场的奇特示范

身为学院中人的编剧对于当道的种种后现代论述十分内行,在游刃其中的同时,又露出对这些论述的批判与质疑,和随之而来的哀伤,显出了一种惊人的专业完成度;「爱的杀伤力为什么这么大?」这也是他对于假爱之名而行操控之实,与爱的真相难以捕捉的慨叹。然而由于此剧的「文本性」(textuality)是如此之强,三个受困于文本的演员,也就成为反过来成了被台词驾驭的影子背稿人。

身为学院中人的编剧对于当道的种种后现代论述十分内行,在游刃其中的同时,又露出对这些论述的批判与质疑,和随之而来的哀伤,显出了一种惊人的专业完成度;「爱的杀伤力为什么这么大?」这也是他对于假爱之名而行操控之实,与爱的真相难以捕捉的慨叹。然而由于此剧的「文本性」(textuality)是如此之强,三个受困于文本的演员,也就成为反过来成了被台词驾驭的影子背稿人。

有戏制作《欲可欲,非常欲》

6月17~19日

台北新舞台

六月中旬,台北一周内连演三出戏:《致波赫士》、《欲可欲,非常欲》与《爱蜜莉 狄金生》,让我们在必须侧耳倾听字字珠玑的同时,赫然发现自己已置身一场文学剧场嘉年华。其中最具「文」学性的,不是献给最能创造文字迷宫的波赫士的《致波赫士》,反而是「文本性」最强的《欲可欲,非常欲》。

一如文字的沙薮

从后结构的观点来说,《欲》剧比《致波赫士》更波赫士。当后者因无法掌握波氏的繁复浩瀚而掉入贝克特与碧娜鲍许的磁场,前者却恣意展现了波氏最为后现代学者所爱探索的一些面向;譬如对文字不可思议的执迷、文字繁衍更多文字的「超文本」(hypertext)展示,以及对真实/拟像之间的辩证。

三、四重层叠的布景,全是文学学术名词与成排成列的书架与书,令人觉得「学院深深深几许」,同时也联想到波赫士的〈巴别图书馆〉与〈沙之书〉;在前一篇小说中,图书馆变成了巨硕浩繁的宇宙,而在后者,一本藏于图书馆内的书的书页则繁殖无尽,一如沙漠之沙数,本身就能含括一座图书馆。这是全由文字(语言、思想、理论)建构出来的世界,但是人们身陷其中无能逃出。

「巴别图书馆」当然也隐喻了巴别塔,即圣经中那座人类因渎神而语言开始分歧、因而不再能彼此沟通的塔。在《欲》剧中,这塔成了学院的象牙塔。塔内(舞台中央的窗景)有情欲忽隐忽现,但又被无穷无尽的书籍、语言与理论重重包裹,直到这情欲无法被解读、被抽离与稀薄化。

情欲也是不可言说

编导郭强生的确有这样暗喻的企图。教授菲力普与亨利的情「书」与大学生写的自传性小说彼此互涉,这本是后现代写作的惯技──请注意,在此剧中连情欲的表现都是出自于语言、文字(两本书)远超过肢体动作。而当菲力普沈痛地说,层出不穷的文学新论述,就像电脑新程式般不断涌出,令人措手不及而又并非真实(就如《骇客任务》的母体matrix?),他在剧末也没有逃出这些文字的樊笼。

在剧中各种当道的文学论述也各自交锋,呈现傅柯所谓「权力无所不在」的森严、彼此倾轧与微妙操弄。大学生爱上或是钓上教授,到最后又否认自己是同志,不愿性向被定义,其「同」中又求「异」,是为酷儿(Queer)。亚裔的大学生与女教授藉著情欲、「关心」来黏附白人高层教授,却又暗中操弄、颠覆、挖这「白人霸权」的墙角,则有后殖民(post-colonial)的意味。她一方面暧昧地对剧中两位男性表达兴趣,但又让学生知道菲力普旧情人亨利的情「书」(权力的争夺既起自情欲,也起自「书」),等于设局破坏──这是出于对二男的爱?还是一种权力欲望?在剧中只是一种不可说明的欲望,也故意不说明清楚,就像学生的性倾向后来也扑朔迷离──因为「欲可欲,非常欲」,就正如「道可道,非常道」。

文本独大,凌驾演出

因此以后现代思考来铨释此剧虽然不是唯一之「道」,却是非常顺理成章。另一个更加顺理成章的原因是,此剧的文本明显地强过了演出,使得此剧呈现出剧本(文本)独大,凌驾演出血肉(意义)的现象。

当此剧的文本超过了演出,即形成一种「超文本」(hypertext,文本牵涉出更多文本,而非意义)现象。只有薄似话语的一层皮肤(文本),缺乏血肉(观众能捕捉的意义、情感、肢体等)的呈现,似乎在印证德希达的名言:「除了文本之外别无他物。」

被学界概列为荒谬剧作家的品特的剧本,由陈立华导演、表演工作坊制作的《今之昔》,其中两女一男的情欲同样无路可出,虚实一样吊诡无解,在舞台上演出的情感震颤之强却能直击观众心脏。两相对照,更有意义的比较并不在于《欲》剧无法呈现感情深度,而是其剧本/文本能不依赖演出而独自存在的奇特现象。这不是一出荒谬剧,而是一出文本繁衍文本,本身又摆明了是在讨论语言/文字/文本的文本,因此它变成了一个后解构的文本。

多层次的演出意义

身为学院中人的编剧对于当道的种种后现代论述十分内行,在游刃其中的同时,又露出对这些论述的批判与质疑,和随之而来的哀伤,显出了一种惊人的专业完成度;「爱的杀伤力为什么这么大?」这也是他对于假爱之名而行操控之实,与爱的真相难以捕捉的慨叹。然而由于此剧的「文本性」(textuality)是如此之强,三个受困于文本的演员,也就成为反过来成了被台词驾驭的影子背稿人。事实上,蔡诗萍(饰菲力普)的角色情感流露篇幅最多,对观众偶有的感染力还胜过演出最称职流畅的张孝全(饰大学生)。

冗长、复杂而内圈的台词,是否显示编导的自溺与对观众的忽略?笔者倒不认为如此,反而觉得此剧是一个大胆的尝试,一个迥异于国内剧场生态而忽然冒出的惊奇──不同于果陀、绿光剧团运用明星的方式,此剧的选角以另一种方式打破或揉合了高档/通俗、影视/剧场的界限。再者,长期以来,台湾就一直缺乏以台词取胜且文学性强的剧本,而这在纽约或其他都会的剧场却早已是稳固的传统(纽约常有演员只是坐在台上念剧本的动人演出)。因此以这个独一无二的剧本,呈现一个如同走在意义钢索上的冒险演出,乃是一种古典的文学复返,也是国内剧场尚未经验过的表演新次元。

编剧的郭强生,强过了导演的郭强生;但作为编导的郭强生,的确为国内剧场带来一份新鲜的刺激与启示。以整体的剧场实践来说,这启示终究不是只限于文本,而对台湾剧场显出了多层次的意义。

文字|陈建志 文化评论者、纽约洛克菲勒基金会剧场表演类受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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