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密西西比州的威廉斯对南方的仕绅文化有极深的爱憎情节,爱之是因为它代表优雅生活的格调,恬静田园的风情,恨之是因为它过于耽溺自恋且有自我毁的野性冲动。「我们都是文明人;」威廉斯曾说:「换言之,我们骨子里都是野蛮人,只是会遵循文明的行为法则。」也因为仕绅文化有其内在自我腐蚀的倾向,一旦面临来自工业社会的外在压力时,它自然就溃不成军,走上沈沦的路途。
写完《玻璃动物园》后,田纳西.威廉斯曾经如此自道:「我已经厚道地为人们说尽好话,将来我要严酷一点。」果然,两年之后,也就是一九四九年,威廉斯发表了《欲望街车》,一出较为狂野粗暴的抒情剧作,尽管如此,两部杰作都在处理南方文化面对工业资本社会的处境。
生于密西西比州的威廉斯对南方的仕绅文化有极深的爱憎情节,爱之是因为它代表优雅生活的格调,恬静田园的风情,恨之是因为它过于耽溺自恋且有自我毁的野性冲动。「我们都是文明人;」威廉斯曾说:「换言之,我们骨子里都是野蛮人,只是会遵循文明的行为法则。」也因为仕绅文化有其内在自我腐蚀的倾向,一旦面临来自工业社会的外在压力时,它自然就溃不成军,走上沈沦的路途。
私密的抒情语言
以上的情形可以从很多方面讨论,因篇辐的关系只著重于语言的分析。于《玻璃动物园》里,Wingfield(暨指翅膀且指地面,暗示「想飞而飞不得」的困境)一家三口身处于市侩粗俗的工业社会,但成员之间的交流尽量使用让他们舒服,让他们感觉仿佛仍置身于仕绅文明的语言。他们死守私密的抒情语言。母亲阿曼达(Amanda)以抒情言语建构过去;不管她所筑构的过往丰采有多少虚构的成分,她只有那时候才感觉活著,未被外在粗俗的环境所击垮。女儿萝拉(Laura)虽然话语不多,但她讲话轻声细语、温柔婉约,仿佛就是南方抒情文化活生生的代表。
家中唯一的男人汤姆(Tom)很会跟母亲斗嘴,大部分的时候是因为他不喜欢活在过去,不喜欢母亲试图以语言再现过往风华的自渎行径。他深知过去早已流逝,一心向往未来。虽然在工厂做事,他尝试写诗,因而得了「莎士比亚」的绰号。他作诗的企图与母亲的缅怀过去有所交集亦有所不同,交集之处在于,两人都想飞,仿佛抒情的语言是带有翅膀似的,可将他们提升至粗鄙的现实所无法侵入的境地。不同之处在于,阿曼达频频回首,不敢面对未来,常年处于自欺欺人的状态,汤姆以写诗来逃避现实则较具建设性,这一出由他叙述的回忆戏码就是飞跃成功的证明。但,汤姆的建设性是先以破坏完成的,为了超越苦闷的现状,他选择步上父亲的后尘而离家出走,抛弃他最不舍的、有如玻璃般脆弱的萝拉。这出回忆戏码是他的成就,也是他的忏悔。
脆弱如玻璃
私密的抒情语言虽然听之悦耳,说之畅快,但很难不被外在的现实所干扰。阿曼达自许为文明人,谈到南方文化时掩不住心中的骄傲:
(我们聊的)都是世界上重要的事。从不提及粗鄙之事,从不庸俗或粗鲁。来探望我的都是绅士──所有的!他们都来自社会显赫……由于主人或他们的儿子。
在这种多少有吹嘘膨风的语言里,阿曼达得到最大的满足与纾解。然而,她总是要过日子,为了这个家她总得妥协。平日,她以推销杂志为生,下面一段话语暗示她的心酸:
(讲电话)嗯,我碰巧在我的小红簿上发现你订的杂志快要到期了!我知道你可不想错过这一期精采的系列故事。那是Hopper小姐写的,是继上次那部《三人蜜月》的又一力作。
这种纯推销的商业语言,恐怕是阿曼达不愿却不得不说的粗言俗话。萝拉也必须面对同样的情境,可惜她没有阿曼达的勇气。为了学习一项谋生的技能,萝拉被母亲逼去学打字,打字机键盘的图表就挂在家里。萝拉想到这种毫无生命力、极端贫血的语言就有呕吐的冲动。她选择不去补习班,在公园散步或进美术馆,就是不愿与abcdefg这种没有生命的语言为伍。
粗俗语言的入侵
幻觉可以以抒情语言勉强维持,直到有一天语言乏味的吉姆(Jim)走进他们的家门。吉姆满嘴废话却自信满满,因为他被工业社会洗脑了。才气平庸的他在资本主义的薰陶下以为自己前途不可限量。他仿佛是一只鹦鹉,所讲的观念无一不是复诵社会大量制造的陈腔滥调:
因为我相信电视的未来,等它的未来到达时,我希望跟它一起起飞。我打算从基层干起。其实,我早就拉好关系,只等工业早日起飞──加足马力──到时候,知识──Zzzzzp!金钱──Zzzzzp!权力!
多么贫血的语言!一旦以吉姆为代表人物的世俗社会的陈腔滥调侵入了这个家庭,私密的抒情语言已无招架的能力。不但,萝拉的玻璃动物破碎了,这个家所极力维系的假象也跟著破碎了。
文字|纪蔚然 师大英语系副教授、专业编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