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反老萧的道德取向,二十世纪的学者已经承认《不可儿戏》的确是一出闹剧,并恭维它是集机智之大成的绝妙闹剧。机智是礼仪喜剧最能卖钱的所在;机智也是王尔德在此剧大量堆砌的元素。剧中,不管是主角、或配角、甚至是无关紧要的仆人,大家都是满嘴机智。反讽的是,虽字字珠玑,却大部分是「屁话」。
英国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产生了一个戏剧界的要角,那就是当今很少被提到、很少被阅读的萧伯纳(Bernard Shaw)。当《不可儿戏》推出而大受欢迎的时候,地位举足轻重的老萧对它的评语可用三个字来做简要的说明。首先,他认是这是一出闹剧(farce)。对老萧而言,剧场是推动社会改革的工具,发行个人理念的利器,因此此闹剧不足为取。在他那个时代,也就是「公共辩论」是交换意见、于异声中求取最大公约数的年代,也就是没有电视的年代,他的剧场工具论还有点道理。于今来看,觉得《不可儿戏》只是闹剧而无聊的老萧是有点无聊了。现在还有谁真正相信剧场可以影响──甚或改变──这个社会?是谁,请告诉我,我会劝他改行的。
矫情之至
老萧批评《不可儿戏》的第二个字眼是矫情(affected),也就是说,他认为这出戏极为「假仙」,不只人物不真,其手法也匠得可以。这时,我们得回头看看英国喜剧的发展。在我个人的偏见里,英国自从莎士比亚死于一六一六年之后,在十七、十八、十九世纪并未发展出杰佳的喜剧。在这几个世纪里,喜剧的主流是「礼仪喜剧」(Comedy of Manners);这种喜剧有一定的公式,数百年如一日。首先,要有高贵机智的女主角,她要有自己的想法,在不颠覆父权/贵族制度的「叛逆」中,得到她真正想要的──大部分的时候就是她看得上的男人。再来,要有两个高贵机智的男主角,他们口才一样好,最大的差别在于机智里透露出什么样的人生哲学。他们的哲学不必多么深刻,而是谁的哲学较接近世界(英国社会)运转的方式,就较有资格赢得美人的芳心与身体。
礼仪喜剧里面没有真正的坏人,里面所谓的坏人其实就是俗人,例如死守门当户对、礼教规范的家长,或是满嘴仁义道德的假君子、伪淑女,或是讲话毫无机智的暴发户。虽然,在大部分的礼仪喜剧里,暴发户被呈现得最为不堪,我每次的阅读总是最同情暴发户,几乎把它当作是一出有关暴发户被歧视的悲剧。问题可能是,礼仪喜剧主要是:有贵族心态的作家为贵族写就的作品,一种社会菁英互相恭喜、相互拥抱的剧种。若要说《不可儿戏》矫情,那它的前身──如被视为此中经典的She Stoops to Conquer 或The Way of the World──更是集矫情之大成。以现在的感性来看,老萧的作品也极为矫情,因为他虽然著眼全社会,其视角仍不脱贵族的心态。
「无心」之作
最后,老萧用「无心」(heartless)来形容《不可儿戏》,大意是指剧中的人物没有一个在言谈中表露自己的真情感。而且,他把原因归咎于作者以过度冷酷的手法来执行全剧的写作。
要之,于一八九五年完成此剧的王尔德,他的文艺观与萧伯纳或其他文人已大异其趣。王尔德当时提出了两个很重要的概念,一为「为艺术而艺术」,另一为「与其说艺术模仿人生,不如说人生模仿艺术」。在「为艺术而艺术」的理念下,王尔德不可能像老萧一样,使其剧场沦为道德劝说的工具,他的观照面主要是艺术,不是人生,因此其「冷酷」的手法其来有自。再来,「人生模仿艺术」实为「复制」理论的前驱:这里所谓的艺术不单指艺文作品,还包括大众媒体及流行时尚。因此,若说《不可儿戏》的剧中人不像真人,那是因为作者所选取的「范本」(models)本来就不是真人,是艺文里的虚构人物;所对照的不是人生,而是艺术。然而,剧中人物之「无心」可以从另一个方向来解读。《不可儿戏》的观照面不只是艺术,也波及人生:倘若人生一尽模仿流行艺术,人生自然没有创造力,个人也失去了独立性。如此一来,《不可儿戏》仿佛是有社会批判的架势,而且照这么说,此剧是有道德取向的可能,绝不是老萧眼里的无稽之作。但是,这个方向的思考必须就此打住,因为本文不是意欲以「道德」来解救此剧的「无心之过」,否则地下有知的王尔德可能会不高兴了。
集机智之大成
一反老萧的道德取向,二十世纪的学者已经承认《不可儿戏》的确是一出闹剧,并恭维它是集机智之大成的绝妙闹剧。而且,借用巴赫汀嘉年华的理论,就其形式与基调而言,这出闹剧的革命性与颠覆性不亚于悲剧。机智是礼仪喜剧最能卖钱的所在;机智也是王尔德在此剧大量堆砌的元素。剧中,不管是主角、或配角、甚至是无关紧要的仆人,大家都是满嘴机智。反讽的是,虽字字珠玑,却大部分是「屁话」(英国人著名的幽默听多了不是就是这种感觉吗?)。一开始,我们就进入机智的世界。Algernon正在谈钢琴,他问仆人有没有听到,仆人回道:「我觉得听不是我份内之事。」Algernon说:「那是你的损失。我弹得不精确──任何人都可以弹得精确──但弹得有模有样。就弹琴来说,风格是我的强处,至于精确就留给生活吧。」若弹琴是艺术,风格就是艺术最主要的要素;艺术若讲究精确──亦即:确实对照人生──那艺术不就乏味至极了!
文字|纪蔚然 师大英语系副教授、编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