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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表演艺术
经典解剖室

谁才是凶手?

《秃头女高音》与荒谬剧场(下)

《秃头女高音》不算是一出有关语言的悲剧,而是有关人的悲剧:机械式及空洞的语言导致空洞而毫无创意的思考;贫乏的思考导致贫乏的存在。剧中的人物犹如行尸走肉,因为他们无法挣脱将有如牢房的语言世界。搞了半天,死掉的是人物的个人色彩,而凶手竟然是语言。

《秃头女高音》不算是一出有关语言的悲剧,而是有关人的悲剧:机械式及空洞的语言导致空洞而毫无创意的思考;贫乏的思考导致贫乏的存在。剧中的人物犹如行尸走肉,因为他们无法挣脱将有如牢房的语言世界。搞了半天,死掉的是人物的个人色彩,而凶手竟然是语言。

史上研究《秃头女高音》的文章多到无法细数,但我猜没有一位学者像亚伦.鲍斯凯(Alain Bosquet)一样,一一列举伊欧涅斯柯(Ionesco)于剧中所达成的技巧上的创新。他至少找到了三十六项,诸如戏剧动作的阙如、角色的无个人色彩、无厘头的剧名、刻意机械化的惊异设计、重复、半真半假的异国情调、似真似假的逻辑概念、时序之推翻、人物的无限复制、记忆的丧失、矛盾的共存、断裂的对白、玩弄观众对戏剧的期待、毫无道理的陈腔滥调、毫无意义的假格言或隽语、语言的退化等等。

反戏剧与戏剧

读完鲍斯凯的文章,我们对《秃头女高音》的特色应已了然,似乎也没什么意见可以添加的。但是这里有个吊诡的现象值得玩味。伊欧涅斯柯于《秃头女高音》加了个副标,叫「反戏剧」(anti-play)。但是,综观鲍斯凯所列举的创新手法,我们发现所谓的「反戏剧」其实是若没有反它所要造反的戏剧是无法成立的。

马丁先生与马丁太太「千里相认」那一段是绝妙的喜剧。两人从陌生人的关系逐渐演绎,发觉他们原来在哪见过,后来又在哪相会,到最后发觉他们原来是一对夫妻。这一段显然是在嘲讽逻辑学上的推论法。后来另一段「按铃事件」更是绝妙,有门铃声但门口却没有人,于是剧中人物纷下结论,一位说「经验告诉我们,只要有人按铃,门口必然有人。」另一位则反驳道「经验告诉我们,只要有人按铃,门口必然没人。」这一段显然是在嘲讽逻辑学上的归纳法及一般人行事所依赖的经验法则。严格来说,这也是吊诡的地方,当反逻辑的文本拿逻辑来开玩笑时,它运作的方式其实并未完全超脱逻辑的范畴。

同理,所谓的反戏剧若没有戏剧是不能活的。《秃头女高音》的各个元素虽然对传统戏剧的法则多所揶揄,使之变形扭曲,但它到底还是寄生于那些法则之内的产物。没有那些法则,它无从反起;没有戏剧传统来反戏剧之有?米勒(J. Hillis Miller)说得好:西方文学的功用不是在强化强势的意识形态,而是质疑它,并在质疑它的过程中展现那个意识形态的力量。同样地,虽然传统戏剧的元素于此剧遭受强烈且大量的嘲弄调侃,但吊诡的是,读完此剧我们发觉到那些从亚里斯多德传承下来的那些元素还真是「根深柢固」!

如此的吊诡令人不禁要问:戏剧非得需要那些元素不可吗?真正的反戏剧或非戏剧可能存在吗?这种提问使我想到高行健的「没有主义」说。他所谓的没有主义大概是指:不受影响、没有坚持,而唯一的坚持就是不受影响。事实上,可能吗?说穿了,这是天真的狡辩、无知的语不惊人死不休。所谓的「反」早已在它所要反的之内,所谓的「没有」早已内存于「有」之属。从这个观点来解读,高行健大概是历年来诺贝尔奖文学得主「主义最多」的作家。

谁是凶手?

《秃头女高音》安排对白的流程大致是从日常对话(还听得懂、好像没有意义)发展到无厘头的交谈(几乎听不太懂、应该是没有意义),到最后退化到只剩下字母,意义荡然无存。这显然是语言退化的过程。于〈语言的悲剧〉“The Tragedy of Language”一文里,伊欧涅斯柯为我们提供了作者自己的解读。《秃头女高音》主要呈现如下的现象:空洞的存在导致空洞的思考,而空洞的思考导致空洞的语言,而当空洞的语言不断繁殖时,语言自然走向退化一途,其最终命运是死亡。以伊欧涅斯柯的逻辑来看,语言被谋杀了,而毫无内在的中产阶级如那两对夫妇是谋杀语言的凶手。

如此的推理很有趣,但不一定成立,它是建立在「思考先于语言」的观念之上。到底是思考先于语言,抑或语言先于思考有点类似「鸡先后蛋或先蛋后鸡」的问题。然而,有一点是确定的,人类没有语言无法思考,因此人类的思考受制于他所熟悉的语言。有人就曾如此开玩笑:如果亚里斯多德懂中文的话,他对世界的归纳与分类必然不是目前的状态。因此,在大部分的情况下,语言确实先于思考,它左右了我们对事物的态度及对事件的反应。既然如此,我们大可推翻伊欧涅斯柯的作者自道。

《秃头女高音》不算是一出有关语言的悲剧,而是有关人的悲剧:机械式及空洞的语言导致空洞而毫无创意的思考;贫乏的思考导致贫乏的存在。剧中的人物犹如行尸走肉,因为他们无法挣脱将有如牢房的语言世界。搞了半天,死掉的是人物的个人色彩,而凶手竟然是语言。

如此的翻转虽然有趣,但是问题又来了。是谁或什么力量使语言变得如此空洞?语言总有「有意义」的时候吧?剧中的人物总不会一辈子接触废话吧?他们总该听过、说过、阅读过有意义的语言,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家讲的尽是废话?这些问题很难回答,但大致可以这么说。伊欧涅斯柯笔下的人物并不全然是怪胎,当我们太过相信我们使用的语言(如电视的名嘴),当我们失去对语言的敏感度,而讲话不经过大脑时,我们即已成为语言的奴隶,那是剧中的怪胎。

要想知道这些怪胎长得什么模样,只要打开电视,随便选一个台湾制作的节目,怪胎随即出现,正七嘴八舌地告诉我们人该怎么活、台湾该何去何从。可怕吧?

文字|纪蔚然 师大英语系副教授、专业编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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