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门舞集千禧年的演出舞目,以十八年前于巴黎庞毕度中心首演的《涅槃》,搭配二〇〇〇年在花莲首演的《年轻》新作,对比出云门的转变与成长,也流露出林怀民的圆熟与自信。
云门舞集《年轻》
6月15〜18日
国家戏剧院
《涅槃》虽然是佛经中超度一切生死苦难,不生不灭与法身常在之意,但这些佛学大义似乎并非林怀民的创作动机;潜藏在梵唱钟声之下的,该是由埃及古文明所引发的感动,从璀璨艳丽的葬品对比著乾枯的木乃伊所激发的生死了悟。这,似乎更接近禅,更像艺术家对美丑、生死的敏锐。从作品外在的形式看,舞作质地与音乐的关系紧密,轻重缓急、强弱疏密,若符环节,仿佛以肢体呼应著节奏,用动作彰显著律动。但深一层细察,编舞家并非完全以音乐曲式取代舞蹈结构,动静之间,无须借助情节的舖陈,强烈的情绪由舞者的身上散发出来,感染到席上的观众。
延续张臂游走的《涅槃》创意
也许是才暂搁民族情感,或者是将走进学院,编舞家很在乎作品的艺术纯粹性,也留下颇多结合东西方肢体意象,摸索自主风格的痕迹。当然简洁的造型与方巾运用手法,也毫无疑问地标识著现代风格。大块方巾一面艳丽,一面深沉,由舞者以不同的动作质感,表现繁华、苦闷,象征飞扬、内缩,反复之间的二元对比,让心理张力随著视觉表征,渐次满溢。无须以故事的情节支撑,非叙述性的纯粹形式,也一样成功地传达出艺术家的感动与体悟。有意思的是动作的编排间,隐约引人有种种对典故的揣测与联想;像舞者以双手紧抓方巾蒙头的动作,同时又常伴随著非人式的蠕动,让人觉得万生万物,生死如一,恍若心灵的悸动与生命的挣扎。而裹著大布的造型,与玛莎.葛兰姆的舞作形象,颇有几分神似,不仅是视觉效果上改变了舞动的线条,更转换了动力与质感;但《涅槃》中瞬息多变的表演者,犹如毕卡索立体派画风的多元视点,牵引观者由对主体的观察切入,又不仅停留在写实的主体陈述上,而深一层跨越外在意象的视觉观察限制,直逼事物本质的思考。当然,舞者张臂游走,布巾似披风扬起身后的自在、适意,又让人想起抽象表现主义的画家笔下,恣意畅快,无所拘束的挥洒笔触。此幕此景,日后在林怀民的《红楼梦》中,又成为创意的持续。
严格说来,作品中许多类似敦煌壁画的飞天形象、印度舞蹈中的折扭造像,在运用这些动作的串联上,某些地方像是剪贴的姿势,舞者动力显得不太连贯,融合东西方风格的努力,停留在形式上的串联。不过,这种批评显得过度苛求,毕竟这是十八年前的作品,如此的问题,林怀民在多年后的《流浪者之歌》、《水月》中,有了完美的答案。艺术家的成长过程是漫长而艰辛的历程,寻求前所未能的艺术表现,绝非仅靠创意的思维即可一蹴而就,没有云门舞集二十来年如一日的全心投入与自励苦练,又何能有此成就。
发挥生动灵化的《年轻》动力
相对于《涅槃》所犹坚守的舞台中心建构,舞台上主要舞者的单一焦点表演方式(虽然是以不同舞者来接手串演),《年轻》一作有截然不同的品味与风貌。首先动作的设计是由舞者们自己构思所提供,虽然这种创作方式在舞蹈中并非新创,也常见编舞家从舞者自由表演的过程中截取所需以进行创作,但不同的是在《年轻》一作中,编舞家并非唯一的主导力量,作全权的取舍;林怀民少见地极尊重舞者自主性的创作,让舞者以自己身体的特性,有如画家选择惯用色系,作熟练、擅长的表演,这使得整件作品洋溢著年轻人的热情与活力,显得自然而不做作。毕竟年轻的特质,有强烈的时空条件,难以凭空怀想即可掌握神髓,勉强为之,恐亦流于形似。对年轻舞者的尊重态度,也展现在让每一个舞者以独舞、双人舞、三五人小组的轮番上台方式,秀出身为云门舞者的精湛舞艺,而且是各有巧妙不同。
其中特别値得一提的是许芳宜的独舞,以完美的控制力,在舞动的肢体上,同时展现精准与松弛,对舞蹈艺术的准确性要求,做了有如教科书般完美的诠释。另外,李静君的独舞也叫人激赏,浓郁的戏剧张力,隐藏在简单的肢体动作下,以点到为止的表演方式,恰如其分地呈现出年少的苦闷与郁结。而王维铭的疾动、高跃、急转所展示的强烈动力亦属可观,那是另一种青春特质,快节奏的流畅律动,宣告著年轻不老的自信。还有周章佞的妩媚、林姿君的轻灵、谢明霏的柔美、布拉瑞扬的俏皮、吴义芳的炫目等,都一一将年轻的多元样态,有如传神画艺的画龙点睛,具体而微地在舞台上生动灵化。
虽然林怀民自谦:「我只是把他们给的动作串起来而已。」但这批云门舞者都是常年在他细心地多方调教下,成长、茁壮、出类拔萃,他多年来的心血,以扎根教育的深耕方式,化作台湾舞蹈界的养分,让年轻一代的舞者抬头挺胸;让云门舞集昂首世界舞坛,成为台湾的骄傲与典范。云门也让我们保留了一丁点的希望,宁愿相信在台湾污秽纷杂的政治泥沼中,仍存有一份向上提升的力量。二〇〇〇年云门舞集演出《涅槃》与《年轻》二件风格回异作品的对比,凸显出一份传承,注记著林怀民的使命感,也让我们看到一个艺术家的可能性。
文字|朱哲良 国立台湾艺术学院及国立艺术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