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娜.鲍许是位备受争议的女性编舞家。她以一句「我不在乎人们如何舞动,而关心的是什么使人们舞动。」流传于世。在此,让我们回顾这位「舞蹈剧场」代言者二十年来的舞蹈历程。
历经多年的探索与表演,碧娜.鲍许(Pina Bausch)所主导的「乌尔帕特舞蹈剧团」已成为国际数一数二的表演团体。该团的所在地乌尔帕特(Wupper-tal)一直是地灵与人杰,如十九世纪,曾诞生知名社会思想家恩格斯,二十世纪初,则开创出世界第一条单轨电车;同时,纺织业更使乌尔帕特闻名德国。虽然这个城市在战后日趋没落,甚至死气沈沈,但七〇年代,赫然出现一位才华横溢的女性表演艺术家──碧娜.鲍许,乌尔帕特的精神面貌乃为之改观。
碧娜并非来自具有艺术背景的家庭。一九四〇年她生于德国的佐林根市,双亲以经营酒馆为生。由于他们平日忙于工作,因此碧娜在童年时经常配合著流行歌曲,在餐桌上下跳来跳去。显然,这种幼时体验使她感受到餐厅的人来人往。对她而言,餐厅更是大千世界的缩影。难怪,「聚散」的主题一直贯穿她的作品。
在德国与美国受启蒙
碧娜在十四岁时,曾进入埃森市的福克旺芭蕾舞学校就读,接受创办者库特.尤斯(Kurt Jooss)的指导。毕业后,她立即加入福克旺芭蕾舞团。凭借多次的表演,加上扎实的技巧与内在精神所散发的魅力,她获得了一笔奖助金远赴美国茱丽亚学院进修。
一九五八年,碧娜的双亲在港口落泪挥别女儿。当时,她的英语一窍不通,但对未来却充满期望。在纽约的留学岁月,虽然她觉得颇为孤独,但一直日以继夜地钻硏古典芭蕾舞技巧。杰出的表现跟行家的肯定,使她有机会进入新美国芭蕾舞团和大都会歌剧院的芭蕾舞团,并签下表演契约。同时,她更参与保罗.山那沙多(Paul Sanasardo)舞团的演出。经过四年的硏修,碧娜的体内隐隐然地吸纳一股异质的文化力量。她后来指出,惟一能够令她怀念的是纽约的留学岁月,因为在那里她可以很自由地探索舞蹈与艺术。回国后,她仍然返回福克旺芭蕾舞团,同时也加入编舞的行列。
一九七三年,碧娜接掌「乌尔帕特舞蹈剧团」的总监。该团的特色并非要标榜德意志精神,而是容纳各种不同的文化。因此这个舞团由来自各国的舞者组成,其中包括出身于德国、日本、瑞典、比利时、美国等表演艺术家。平时,乌尔帕特市政府提供该国赞助经费,而他们更经常赴外国演出。
以《春之祭》探讨两性冲突
回溯过去,该团最成功的演出,当推《春之祭》。以往,尼金斯基所编的舞码,曲调援用史特拉汶斯基的创作。而尼氏所呈现的是,春天一来临,在古老俄罗斯的荒原上,部落的长老引导一群少女走向祭坛,同时少女们所舞出的身体语言,渲泄著对异教神祇既敬畏又狂喜的激情。不过,这出舞码在碧娜的手上,却转变成七〇年代所要面对的问题──父权社会与两性关系。就当代西方社会而言,诸神已然退位,但男性仍是父权社会的中心,并将女性视为祭品,不时予以压榨和剥削。显然,这就是碧娜所要展现的主题。在整部作品中,最令人震撼的是,一群男舞者与一群女舞者相互对垒,并舞出两性冲突与斗争的身体语言。而女性舞者在群举红布时,更是恐惧与高潮所在。
孤独与悲伤的《一九八〇》
在碧娜的艺术世界中,一直凸显两性关系和随之而来的无法沟通,较有名的作品包括《穆勒餐厅》和《康乃馨》。虽然她不时强调两性的冲突,但她仍深具爱心。一九八〇年,碧娜的爱人同志兼舞台设计家波兹克吿别人间。为了纪念这位知己,她特别制作《一九八〇年──碧娜.鲍许的世界》。这部作品奠定她在国际舞蹈界的地位。去年,她曾率领「乌尔帕特舞蹈剧团」,展开亚洲之行,分别在东京、名古屋、香港等地演出这部作品,博得满堂喝采。
《一九八〇》所呈现的主题是孤独、别离、悲伤、死亡,这些感受是每个人会亲身经历的。正如同碧娜指出:「我们为自己去发掘出来的东西,才是最重要。」难怪,日常生活的仪式成为主要的场景,譬如说宴会、太阳浴、锻炼身体等。这部作品演出时间长达三小时四十分钟,对于舞者是极大的考验。首先,幕一拉开时,一个舞者孤零零坐在凳子上,带著童真的表情,拿著汤匙在喝汤。接著,所有舞者穿著华丽的晚礼服,以同样的动作,从台上跳到台下,然后再回到舞台。在舞台上,大家都参加这个宴会,但谈话内容却言不由衷,根本缺乏亲密的感觉。惟一能够面对的是一些寒暄语如「你好吗?」「你喜欢吗?」
虽然,儿时回忆还値得回首,但一进入成人世界祇是日常生活的反复动作,而用来沟通的语言更是枯燥乏味。如此一来,孤独的主题适时出现,舞台上,一个舞者独自捧著生日礼物,口中喃喃自语:「祝我生日快乐。」接著一群舞者面对一个死者,说珍重再见,并以同样而快速的手势拭乾脸颊上的眼泪。就碧娜来说,别离以至于孤寂是每个人必须去面对的,惟有用过去所丧失的东西当做思考的起点,才能深切地了解自身以及所处的生存情况。如果说人必须面对两种沟通──「对他的关系」与「对己的关系」,那么人往往太强调跟他人的沟通。所谓「对他的关系」就是社会的人际沟通,而人经常花费太多时间在这上面,成效又不大。其结果,人更无法去面对如何了解自己的「对己的关系」。总之,人也就在浑浑噩噩的一生中走向生命的终点。
年华老去乃至生命的终结是《一九八〇》另一个重要的主题。在舞台上,一位年老的体操选手在双杠上重复有气无力的动作,而旁边的年靑舞者却焕发出强劲有力的舞步,这一幕场景在在显示生命的不同阶段,往往会形成强烈的对比。
借助来自各国的团员探讨民族问题
在《一九八〇》中,第二个部份开始探讨语言的功能与特质。碧娜似乎认为语言可以塡补人的空虚,同时也可以凸显暴力的存在。首先,舞台所呈现的场景是由男男女女所构成的选美大会。由于舞蹈剧团所属的舞者来自世界各国,「国藉」因而发挥重要的作用。尤其是,每个舞者用语言各自描述对一件事或某一种动物的看法,如「伤痕」、「恐龙」等。大家就在发言的过程中,一方面企图弥补内心的空虚与寂寞,另一方面又可以表现出国家民族的特色。
种族冲突与民族问题是后冷战时代所要面对的课题。碧娜似乎有先见的洞察力,并且率先在这部作品中表现出来。因此,当各国舞者开始标榜自己国家民族的特色时,语言的暴力无形中就表现出来。譬如说,日本舞者强调:「寿司、相扑、柏靑哥。」波兰舞者喊出:「伏特加、萧邦、尼金斯基。」美国舞者则自毫地说:「约翰.韦恩、汉堡、凯迪拉克轿车。」显然,一旦每个民族开始对自己的文化引以为傲,那么排除其他民族的意识形态必定出现。
做为一个德国的表演艺术家,碧娜在成长过程曾经历纳粹法西斯主义的阴影。众所周知,希特勒所凸显的纳粹精神特别强调亚利安人的种族优越论,其恶果就是将犹太人送进毒气室,一一残杀。面对历史的记忆,艺术家是责无旁贷的。因此,《一九八〇》成功的地方在于不仅呈现每个人的生命问题,而且也针对历史和国家民族问题加以发挥。
综观碧娜的舞蹈世界,艺术与自然的关系也是她所乐于探讨的对象。以舞台装置来说,《一九八〇》呈现的是一大片草地,《春之祭》的舞台上是一堆沙土,而《康乃馨》则是用数以百计的康乃馨所凑成的。尤其是,在《一九八〇》中,舞台所展现的是客厅,但地上却是代表自然的草皮。这也显示碧娜有意要解构艺术与自然的界限,同时也要求观众去思考自身与原始自然的关系。在当今世界中,大多数人群居都市,一直受到文明的制约,以致人类最原始的体感日趋迟钝。对碧娜而言,艺术的任务之一,应该是好好去唤起每个人体内所具有的那种原始而质朴的感觉。因此,「土」、「水」、「花」、「草」乃是她艺术世界的重要媒介。
舞蹈剧场的代表人物
事实上,这就是「舞蹈剧场」所提供的激素。它使观众从艺术层次转向日常生活的体验。自碧娜接掌舞蹈剧场后,她开始创造这个新名词。所谓「舞蹈剧场」,是融合舞蹈与剧场的一种新类型剧场,其目的在于挣脱传统芭蕾舞的窠臼,同时也要跳出已被定型的现代舞框框。这种新剧场同时也企图要让舞者远离传统戏剧对剧本的仰赖。对碧娜而言,「舞蹈剧场」关心的是如何能诚实地用身体的能量表现出内心的情境。因此,碧娜在编舞时,特别重视每位舞者自身的文化特性。而在形式与内容的呈现,更有别于过去的作品中所凸显的单一主题和情节的因果关系。如在《一九八〇》中,她运用蒙太奇的跳接手法,不断地变换场景,而众多的场景更可以将纷然杂陈的主题表现出来。
以当时的艺术气氛而言,碧娜所开创的新领域,堪称独树一格。不过,她的前卫表现不免遭到一些阻力。譬如说,在德国,对于「舞蹈剧场」的表演,经常有一些观众中途离去,以示抗议,而她更不时接到恐吓电话,斥责她离经叛道。或许,碧娜的作品所展现的强大冲击力深深地刺痛德国中产阶级的拘谨品味。而类似的遭遇也在美国发生。一九八四年,碧娜率领「舞蹈剧团」到纽约布鲁克林音乐学院公演《春之祭》。演毕后,评论家却以冷言相讥。正如同美国学者柏林杰(Johannes Birringer)指出,纽约舞评家认为碧娜的作品是「新狭隘主义」,以当时美国的人文品味来说,这样的评语是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不过,如今看来,她的作品在纽约的遭遇反而证明欧洲的文化与艺术因重新燃起信心而逐渐建立本身的自主性。如果说,对于美国文化产生了冲击力,那么一点也不足为奇。
今年,适逢「乌尔帕特舞蹈剧团」的二十岁生日,碧娜.鲍许更在纽约推出新作《悲剧》。正如同德国评论家Horst Vollmer在日文版《舞蹈杂志》(1994年5月)指出,这出舞码所呈现的内容仿佛是为当代男性所创作的一首挽歌。在作品中,男性舞者的身体语言展现出陷于一种自闭的状态,同时对于自身做为男性的角色更无从掌握与了解。如果说自七〇年以来,女性问题是论述与艺术表现的焦点,那么九〇年代所要面对的,就是男性问题。显然,这印证从《春之祭》以致目前的《悲剧》,碧娜能够扣紧现实问题的脉动。也因此,我们更可以期待她的「世纪末」吧!
文字|辜振丰 东吴大学英文系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