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法国的知名钢琴家提鲍德,以精湛的技巧与诠释扬名世界乐坛,十月初时应国家交响乐团之邀,在「马勒系列」第二场「爱在云端中」音乐会中,与乐团演出李斯特的第二号钢琴协奏曲。
除了琴艺过人,提鲍德的时尚品味与优雅举止,也为人津津乐道,属于偶像级的钢琴家。乐评人焦元溥早在提鲍德访台之前,特地到法国波尔多进行专访,为本刊读者挖掘出许多提鲍德琴键下的秘密。
虽然是当今最杰出技巧的拥有者之一,如果不去看唱片内容,提鲍德的明星形象实在很难让人把他和古典钢琴家联想在一起。
直到看见他身著灰蓝色套装,戴上名牌墨镜,开著敞篷BMW和我挥手问好时,我才恍然大悟——无论台上或台下,提鲍德都要表现出最真实的自己。即使热爱造型与时尚,这位一九八○年东京国际大赛冠军,二十岁于慕尼黑替米凯兰杰利代打而一炮而红的钢琴家,在音乐路上却始终专注如一。即使唱片公司用尽心机,他仍然拒绝商业化的行销,坚持诠释音乐的纯粹与端正。他合宜有礼的谈吐与圆熟社交技巧,固然可能来自出身外交官家庭的薰陶,但能有今日的成功事业,其过人的亲切与和善,或许才是真正的原因。
「如果我不当钢琴家,我想我会去作外交官或是律师,因为我喜欢和人沟通!」在两小时的午餐时间里,提鲍德毫无保留地畅谈他的学习经历与诠释观,他的奇妙家庭与法国钢琴学派,展现他在音乐之外、妙语如珠的翩翩丰采。
师承多元,融会众家自成一格
焦元溥(以下简称焦)—请您谈谈学习音乐的经过。
提鲍德(以下简称提)—我出生在里昂,五岁的时候和当地的钢琴老师学琴。我非常幸运有极为和善的老师。他们总是面带微笑,从来不像一些可怕的老师会用铅笔敲人手指。因此,我学琴学得非常快乐。我七岁的时候开了第一次个人独奏会,虽然节目只有半小时左右;而「真正」的全场个人独奏会则在十岁至十一岁之间,那也是我第一次和管弦乐团合奏,演出拉威尔的钢琴协奏曲。
焦—能在十岁左右就和乐团合奏拉威尔钢琴协奏曲,您的双亲一定很肯定您的音乐天份。
提—是的。因此从那时开始,他们让我每个月去巴黎和迪卡芙(Lucette Descaves, 1906-1993)上课。一年之后,我考进巴黎高等音乐院,正式成为迪卡芙班上的学生。不过,迪卡芙在我音乐院第一年后便必须退休。因此,我只能私下继续和迪卡芙学习,在音乐学院则转入吉雅诺里(Reine Gianoli)班上。迪卡芙可以说是法国传统的代表人物。她和拉威尔与佛瑞学过他们的作品,和米尧、周立伟(Jolivet)、浦朗克等人都是朋友,对法国曲目简直无所不知,能够掌握法国作品中最微妙的感觉。吉雅诺里则和柯尔托、奈(Yves Nat,1890-1956)、费雪(Edwin Fischer,1886-1960)学过,对德奥曲目有精辟的见解。迪卡芙帮助我更深刻地了解法国音乐,而吉雅诺里则为我开启了另一道音乐之门,让我了解巴赫、莫札特、贝多芬、布拉姆斯和舒曼等作品的精髓。
焦—您在十五岁便得到第一大奖,但学习之路并未结束。
提—吉雅诺里教我时健康状况并不好,两年后便过世了。之后,我考进巴黎高等的高级班。我在这个高级班又待了三年,成为祈克里尼(Aldo Ciccolini,1925~)的学生。他是极为卓越的老师。
祈克里尼的学习背景极为有趣而多元。他的学习开始于那不勒斯,但他的老师却属于阿根廷布宜诺艾利斯学派,反倒和阿格丽希、巴伦波因的背景相似。后来,祈可里尼去巴黎和玛格丽特‧隆学习,吸收了法国钢琴学派的要义,也成为法国钢琴学派的一份子。
不过,我在高级班里也不只和祈克里尼学习。祈克里尼那时常常要去旅行演奏。每当他有长期旅行时,他都会问我想和学院中哪位教授学习,帮我打电话,让我去那位教授的班上。因此,我在松贡(Pierre Sancan,1916~)那学了两个月,也到了卢密叶(Jacques Rouvier,1947~)、哈丝(Monique Hass,1909-1987)、芭伦钦(Aline van Barentzen)等人的班上。可以说,我几乎和音乐学院中所有的教授都上过课!
大师班是我学习上另一重要管道。我在校时,音乐院都会邀请到巴黎演出的音乐家到学校开大师班,而这样的大师班只让高级班的学生去接受指导。因此,我很幸运地得以接受各方名家的指导,像是巴许基洛夫(Dimitri Bashkirov)、马卡洛夫(Nikita Magaroff,1912-1992)、赛伯克(Gyorgy Sebok,1922-1997)、巴布拉史柯达(Paul Badura-Skoda,1927-)等等。因此,我不能说我完全是法国钢琴学派的「产品」。我得到太多音乐家的指导,而这些都成为我音乐与技巧的一部分。这也是我在巴黎高等音乐院最珍贵的学习。
用全身弹琴,随时保持放松
焦—既然您受到这么多不同风格的影响,可否特别谈谈您的技巧养成?
提—迪卡芙给了我相当坚实的基础,我的技巧可谓在她的指导下奠基。在和迪卡芙学习之前,我在里昂就已经养成很好的演奏习惯。无论弹奏多么艰深的作品,我的身体永远是放松的。这一点非常重要。我随时都能保持肌肉的放松,注重手臂与肩膀的施力平衡,决不让自己的身体紧张。我的演奏姿势也反映了我的技巧哲学。我不喜欢坐高,反而坐得较低,让前臂和键盘接近水平;对我而言,这是最自然、最让我能放松的姿势。
焦—我认为您的钢琴音色与音质仍属于法国传统,宛如磨沙水晶般的朦胧之美。您认为何谓「法式的声音」,或者这只是一种迷思?
提—「法式的声音」的确存在,而且不只存在于钢琴。简而言之,「法式的声音」是透明、清澈而轻盈的,可以具有丰富的色彩,但绝非厚重。以小提琴而言,今天许多法国乐团仍能保持这种轻运弓,追求快速、明亮和轻盈的特色。
焦—您和梅湘与梅湘夫人萝丽欧(Yvonne Loriod,1924~)都非常熟识,也和夏伊合作录制了《爱的交响曲》,可否请您谈谈他们。
提—他们对我都非常的好。当我录制《爱的交响曲》时,梅湘把他亲笔改订的一九四九年版乐谱给我。所有一九九○年版和一九四九年版的不同,都有他的亲笔注记。这份乐谱我一直珍藏在家,是梅湘给我最珍贵的礼物之一。萝丽欧对我永远都是无比亲切。她总是充满热忱,慷慨而乐于分享,也深深地帮助了我。她以前常带我去听梅湘在教堂的管风琴演奏。那种奇异而美妙的声响,特别是他的即兴演奏,到现在我都记忆犹新。
先表现作曲家,然后再谈自己的心得
焦—您对音乐的深刻认识与尊重其实也正反映在音乐诠释上。每当聆听您的录音,我总惊讶地发现您的处理可以对应乐谱上的所有指示,对作曲家所有的记号都作出精细的分析与表现。即使是一般认为能够较「自由」演奏的德布西,您仍然坚持乐谱上的所有指示。可否请您谈谈您的诠释观?
提—你自己也看到了,德布西在谱上写了多少指示!作曲家既然写了那么多,我又怎么能够忽略呢?这也是我从祈克里尼那里学到的:「演奏者必须尊重乐谱」。如果要演奏德布西,演奏者应该先仔细地研究乐谱的所有指示,探索作曲家的意见与作品本身的脉络,并设法表现作曲家所写下的想法。我认为,无论演奏者自己有多少独到的想法,仍然必须先设法把作曲家的指示和要求表现出来。要先表现作曲家,然后再谈自己的心得。
焦—然而,我相信您一定遇到过自己对某段旋律或和声的「感觉」,和作曲家在谱面所要求的指示不同。这时您会如何取舍?
提—我想作曲家知道他所要的效果。如果德布西希望这段用踏瓣,他会写出来。我当然会遇到这类「冲突」,不过我仍然给予作曲家优先性。还是一样,先表现作曲家,再来才是表现自己。
焦—我想,这也就是您在拉威尔〈触技曲〉中,踏瓣运用极为节制的原因。
提—是的,因为拉威尔讨厌踏瓣!他对钢琴曲要求非常乾净清晰的音响,音粒必须如珍珠般颗颗光润但绝不拖泥带水。演奏者必须把每一个音符都弹得清晰明确,拉威尔的美才能真正展现。迪卡芙曾多次弹奏拉威尔的曲子给他本人听,她的谱上尽是拉威尔写的「不要用踏瓣」!一本谱可以写个上百次! 看了我老师乐谱上拉威尔的亲笔手迹,知道那是拉威尔确实存在过的想法,因此也不敢违背。
不过,我觉得审慎运用踏瓣是好事。特别是当我学习新曲子的时候,我会完全不用踏瓣演奏,因为这样我才能听到每一个音符。事实上,很多人运用踏瓣只是为了隐藏自己的技巧缺点。踏瓣运用在于巧妙地变化音色与气氛,是钢琴演奏中精深伟大的艺术。我可以在钢琴上试验数十个小时,只为了找到最合适的踏瓣。很多弹了数十年的曲子,只要发现一个新的踏瓣法,曲境可能就焕然一变。这也是我不断努力探索的方向,让自己对乐曲永远有新发现。
熟悉传统,才能真正创新
焦—总结您对于学派、风格和传统的看法,您如何看待传统与创新,如何自乐谱中找出新意?
提—传统和创新一样重要,你必须同时知道两者。当你对传统了然于心,知其然并知其所以然,你才能提出真正的创新。你比拉威尔或贝多芬更了解他们自己的作品吗?尊重乐谱并不意味照本宣科,钢琴家还是能在尊重乐谱所有指示下,表现出自己的风格和个性。附带一提,现在多数的年轻钢琴家已经失去自己的个性。他们的音乐大同小异,音色也没有分别,不像以往的大师们,你只要听一个音就能辨认出他们。这是非常严重且危险的!音乐家要知道如何找到自己。
焦—您能说四、五种语言,这杰出的语言天份想必来自您的家庭;我读到过很多感人的故事,可否请您再多说说家里的故事?
提—我的父亲原来是外交官,退休后住在里昂,在六十岁时遇见一位二十八岁的德国学生,便是我的母亲。他们的婚姻在当时可是饱受社会压力。一来是年龄的差距,二来是国籍的不同。在二次战后,「德法联姻」所承受的压力,是今日难以想像的。然而,也就是这样的背景,让我有了极为不同的人生。
家父在里昂极为活跃,不仅是杰出的地理老师,后来更当上里昂副市长。因此,我们家里总是高朋满座,里昂所有重要的士绅与政治人物,都是我们家里的常客。我的兄姐虽是家父前妻的子女,和我年龄差距也大,对我却相当疼爱。我的哥哥耳聋,但我每一次在里昂的音乐会,他一定坚持参加,宣称能从空气中音波的震动「听到」我的演奏。有好几次我在台上演奏,只见他坐在底下出神地「聆听」,音乐结束后泪流满面不能自己——这是最令我感动的鼓励了!
文字|焦元溥 六年级后段班,自十五岁起发表乐评,现于美国佛莱契尔学院(Fletcher School)攻读法律/外交硕士,近期写作计划为音乐与外交政策和钢琴家访谈
提鲍德小档案
尚伊夫•提鲍德一九六一年生于法国里昂,五岁开始习琴,以其雄辩式的分句、光辉的色彩,与灿烂的技巧而闻名于世。除与世界知名交响乐团与指挥合作外,也曾录制二十多张专辑,如《拉威尔钢琴作品全集》、《德布西钢琴作品全集》等。今年来更拓宽录音曲目,如美国爵士大师比尔‧艾文斯及艾灵顿公爵的作品,甚至与阿根廷乐手萨冈录制探戈音乐。
提鲍德也曾参与电影演出,如在以作曲家马勒之妻阿尔玛为主角的《风中的新娘》中客串,另在澳洲导演珍康萍的《伴我一世情》Portrait of a Lady的电影原声带中也可以听见他的演奏。
他也以优雅的时尚穿著引人瞩目,英国知名时尚设计师薇薇安•韦斯伍德 (Vivienne Westwood)也为他设计演出服。有一段时间,提鲍德会穿著红袜上台演出,几乎成为他的注册商标,后来他发现大家对红袜的关心大过音乐本身后,从二○○○年起他就不再穿红袜演出了。
他也是最早公开「出柜」承认自己是同志的古典音乐家,忠于自我的个性始终如一。(庄珮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