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钟乔极欲诉说其作品中的意义的剧场敍述,吸引著观众集中了所有的注意力观赏,从而感受到剧场奇妙的魅力和说服力。我自己则感觉到钟乔充满热情地想要向观发言,而且虽然不若传统现实主义那样直截地被传达剧作者的思想和意义,但既使吉光片羽,经过作者富于实验意识的重组的重要的思想意象,还是强烈地撩拨了我的思维,这是无庸置疑的。
差事剧团《潮喑》
TIME 2004.10.1〜3.7〜9
PLACE 宝藏岩社区自建帐篷剧场
向往变革和改造的文艺圈,在世界各地,有形形色色的实践文学──当然包括实践剧场。钟乔和一些朋友,看来是台湾唯一从苦恼和斗争中的东亚的实践剧场圈,引进志在启蒙、改造、甚至是宣传鼓动的实践剧场的朋友。
钟乔是台湾很少数几个非常注意第三世界实践剧场的剧场人,与第三世界实践剧场的交流较密,几年来在理论、剧作和演出实践的贡献,在台北「小剧场」界中有目共睹了。
其次就是钟乔兄和日本实践剧场运动家樱井大造遇合后引进台湾的「帐篷剧场」。今年十月初,蒙钟乔兄邀请,去看了他创作的《潮喑》。剧场的「帐篷」搭在台北福和桥头的「宝藏岩」,给予我很独特的「观剧」经验。
以实验手法批判资本主义的「实践剧场」
先说一下我对于实践文学(包括实践剧场)创作方法长期来的困扰。我越来越明白了一项颇令我惊讶的事实,即变革、改造的文学表现创作方法,在广泛第三世界地区,都吸收、采纳了「实验主义的」或「现代主义」的方法。例如情节逻辑的裂变,统一鲜活的角色被代以模糊、紊乱的性格、语言的跳跃、内心独白和潜意识的流动等。我的疑问是,如果实践文学的任务是启蒙,即揭破生活中支配意识的蔽障而直接呈示矛盾的核心,从而兴起斗争以变革与改造的认识与实践,则语言、敍事、情节、结构、嘲讽的直截──至少是明确而易于传达,应是重中之重。大众文学、民族文学的理论根源似源乎此。
然而,进步的实践作家不谨守传统的批判现实主义,更不愿受制于传统的大众文学、民族文学的创作方法,有很多著例。聂鲁达和今年诺贝尔文学奖得奖人──女作家叶利尼克就是随手可以拈来的党人作家。但其作品的「先锋性」、「实验性」,无论如何与「工农大众」的审美有不必说明讨论的落差。
自己臆想的解答,在高度发达的当代资本主义早已被「工农大众」在意识上中产阶级化。空前发达的大众消费主义支配了各阶级,而消费主义对心灵的浸蚀无非是生活目标之丧失,官能欲望的解放,信念的破碎化,犬儒主义和商品拜物主义的遍布,而成为当代资本主义「甜美的支配」手段,消磨志气……。
进步的、改造的「先锋」主义创作方法,与一九五○年代以降资产阶级反动、腐朽、甚至反革命的现代派的分际,似乎就在以实验主义的创作方法抨击了、揭发了、批判了极度发达的资本主义下的人性沦落;或是歌颂了、合理化了、宣传了高度发达资本主义下人的空虚、纵欲,全面的憎恶在作品中传达意义和极度犬儒主义。前者宣传了资本主义下现代人和生活的处境,自有批判和改造意识;而后者,则以人的败德、无作为、空虚为生命的本质,憎恶和嘲笑任何反思、变革和批判。
第三世界批判文学的两种趋势
不过,在第三世界,特别被新、老殖民主义具体统治了几个世纪的拉丁美洲、非洲作家的革命批判文学似乎因历史、运动路线等原因分解成两块。一块是以宗主国语言书写,诉诸宗主国语言世界,传达揭发和批判殖民主义,发挥抵抗的「国际」影响,取得西方进步文学、文化圈的同情——有时也往往因而获得如诺贝尔文学奖之类的大奖。另外一块,是更加彻底的「本土化」(nativism),是使用本民族母语写作,诉诸本国当地的民众。有时候,因文盲人口多,而长期殖民统治阻害了统一的民族共同语之形成,各地方方言殊语互不相通,实践文学家则采取了「广播文学」的战术,在创作方法上自然是平白易懂,不取实验主义或任何形式的「先锋」主义,而完全无视「国际」的「评价」。
话说回来,以现代主义为创作目的的文字(剧场),本质上认为生活不存在意义,不可理解,而人生的本质是荒谬、孤独的,而在艺术作品表达作者的观念,陈述意义更是可笑的。文学艺术应求其绝对纯粹,因此对于变革、改造和实践往往嗤之以鼻。
这就区别了比毕卡索的──《格尔尼卡》(批判西班牙内战的纳粹势力)、《朝鲜的屠杀》(批判韩战中对平民的大屠杀)…等作品,与其他一九五○年代后,以美国为中心的腐朽「现代主义」﹔同样也区别了聂鲁达和叶利尼克(奥地利右派视她为「国民公敌」)与其他资本主义绘画市场上浮沈的现代主义诸美术。
充满热情的剧场叙述撩拨了我的思维
而钟乔的《潮喑》,在这个意义上也使他与台湾众多反意义的「实验剧场」有了区别——即批判意义(meanings)和意识的存在。在《潮喑》中,人们感觉到他有话要说,而且有很多话要说。钟乔诉说了一个因内战的国家恐怖主义而经历了坎坷,从而离群索居在繁华首善城市中一个孤独的角落,死而成为骨灰的老兵的命运。他以资本主义商品化的文革装,和台湾人原日本兵的装束、以及触动侵华领台历史的惊悚记忆的日章旗,起火的星条旗等复杂的意象,嘲弄、哀怜和批判了二十世纪台湾对革命、殖民的幼儿化、白痴化的历史认识,表达对于民族分裂的伤痛。
而正是钟乔极欲诉说其作品中的意义的剧场敍述,吸引著观众集中了所有的注意力观赏,从而感受到剧场奇妙的魅力和说服力。我自己则感觉到钟乔充满热情地想要向观发言,而且虽然不若传统现实主义那样直截地被传达剧作者的思想和意义,但既使吉光片羽,经过作者富于实验意识地重组的重要思想意象,还是强烈地撩拨了我的思维,这是无庸置疑的。
于是实践文艺的创作方法,又引起我们的关怀。批判现实主义固不待言,实践文艺只要志在表现和揭发生活中陈旧的矛盾与非理的核心,从而呼唤改造的实践,从现实中来的创作材料的选择、剪裁、取舍、创造的逻辑恐怕还是十分重要的。总体的说,《潮喑》如有缺憾是作者把他要诉说的生活,几乎全部争相推挤在时间和空间都受一定限制的剧场,不能不让人有应接不暇的紧迫感。
樱井大造先生说,他将结合台湾的进步剧场圈人,于明年在台演出「帐篷剧」。由于钟乔兄的《潮喑》,引起了我对「帐篷剧场」的关心。东亚洲的实践文艺的交流和团结,在台湾是个久悬不前的课题。变革、改造、实践文学的方向和去路,在东亚进步文艺运动圈的交流、砌磋和相互教育中,才能各自发展,相互影响。在这个方面,钟乔是先驱者之一了。
文字|陈映真 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