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商在罗曼菲的北投家中进行这场对话,因为她是侯文咏的好友,许芳宜的老师,在这个圈中好友熟悉的空间里,其实更像是一场聚会。
医生的专业是尽量减少身体的损坏,舞者的专业则在尽量增加身体的极限,医生透过死亡认识生命,舞者却可能以生命诠释死亡。这一场对话,医生对舞者的好奇,似乎多于舞者对医生的好奇,医生作家侯文咏侃侃而谈的时候多,芳宜则一边在思考中反复挑战原本的答案。侯文咏曾经说过,人生最重要的是问问题,答案反而是其次;侯文咏对许芳宜提出的身体问题是:究竟是什么让你支撑下去?「我觉得芳宜是个很『不守分』的舞者,那种决心不是表现在她的动作或表情上,但是就是可以感觉到,她要超越那个『分』的企图。」
距离上次芳宜回台湾约有八个月,目前是葛兰姆舞团首席舞者的她,才在今年一月成为美国舞蹈杂志「2005年二十五位最受瞩目的舞蹈工作者」之一,同时成为当期杂志的封面,在纽约成为舞评人指定要看的舞者,但芳宜说:「我真的很喜欢跳舞,但我也真的很想回家。」
这其实是侯文咏与舞者对谈的第二次经验,上一次是和罗曼菲,在不断和癌症对抗的过程中,越来越充满生命热力的她,在这场对话进行时,舒适地静坐一隅,她在上次和侯文咏的谈话中说:「我想要当一棵树,因为树的根是很深地扎入地面,可是在树枝的部分却又是很自由的。」一棵大树才有安静自在的潜能,同时协助新的枝枒继续开展。
第一次上台经验
侯:哪有原住民穿丝袜跳山地舞!音乐一开始我就慌了……。
许:上台的那一刹那,灯光亮起,我好像换了一个角色在说别人的故事,那瞬间,舒服得让我忘了紧张。
侯文咏(以下简称侯)─我觉得writer跟dancer真的很不一样。
做一个writer人家看不到我的身体,对我来讲这是很舒服的。但是,我开始想,我的人生是怎样一步一步地离舞者越来越远?
我小学二年级时第一次上台跳舞,跳山地舞。我在班上每次都是第一名,可是跳舞是按身高排,我就不是王子、也不是酋长,更不是公主,大概只能是二头目或三头目。因为不是重要角色,所以有时我不用排舞,就被派去采香蕉叶。
那时我们对原住民不太有概念,就想原住民应该是穿香蕉叶做的裙子。老师还特别交代,那天男生都只能穿内裤外面套香蕉叶。第一次要在同学面前穿内裤,我很尴尬,就去问每一个男生:「你的内裤什么颜色?」结果每个男生都是蓝色内裤,可是我的内裤是白的,所以就跟我妈哭要一条蓝色的内裤!我妈根本不把它当一回事,随便借了一件内裤给我穿。
表演当天是圣诞节晚上,很冷,我妈又怪异地要求我要穿丝袜。那天我一上台大家就大笑,因为我蓝内裤颜色比人家浅,又套上丝袜,哪有原住民穿丝袜跳山地舞!音乐一开始我就慌了,跳得乱七八糟,那天晚上只有我觉得羞辱,其他人都觉得很值得回忆。后来就对上台跳舞觉得很害怕。
后来又想,我是怎样成为作家?
每次听到训导主任在朝会上透过麦克风训人,就觉得那支麦克风很威风,心想,要是能用这支麦克风讲我想讲的事,每个人都听,那有多好?
一次我写了篇「我的志愿」,说我要当个董事长,坐直升机去上班。没想到老师居然很喜欢,朝会被叫上台念那篇作文,那是我第一次得到官方允许用那支麦克风。我上台念文章也不觉得丢脸,因为那是我真的想讲的话,感觉很过瘾。
我想芳宜的人生历程一定和我很不一样,所以你成为一个dancer,而我注定成不了一个dancer。
许芳宜(以下简称许)─你念那个文章时觉得很过瘾,因为你说了自己想说的话,我也一样,我用身体向观众表达我想说的话,在那一刹也是很过瘾。
你可以发表不同的文章,我可以扮演不同的角色。
常有人问我,走到台上,你都不怕吗?肯定要怕的!再优秀的舞者,上台前如果没有那份紧张的话,一定不一样。我第一次上台是参加民族舞蹈比赛,当时我不是跳最好的舞者,但很奇妙的是,上台的那一刹那,灯光亮起,我好像换了一个角色在扮演别人、说别人的故事,那瞬间压力空掉了,舒服得让我忘了紧张。那是我第一次觉得上台是件舒服的事。
侯─妳上台跳舞的时候应该是有舞码、有节奏,得按脚本的吧?怎么会舒服?
许─以我最近在玛莎˙葛兰姆舞团的作品《心之洞穴》为例,我在里面饰演Medea(米蒂亚)。《心之洞穴》是由葛兰姆改编自希腊神话故事,故事叙述Medea的先生爱上了另一位公主,这在讲一个女人的忌妒、一个女人的阴暗面。
对我来讲,寻找角色和发觉自己内心最深层的部分,两者过程是相同的, Medea的故事是所有女人内心最挣扎、最煎熬,在现实生活中最不允许出现的部分,我相信那种阴暗面每个人都有,只是你内在愿意打开多少?
所以当我扮演Medea的时候,那份过瘾可能是观众很难体会的事。观众在台下看表演,可能跟著我一起发抖、停止呼吸、觉得我很恐怖、让他有窒息的感觉,但对于我而言,那时在台上的我,是可以百分之百放肆地去呈现Medea的个性和角色。
侯─听起来妳比较像个旅行者。我们活的空间其实很窄,但是每次的演出对妳来说可能都是一趟旅行,把妳带入一个有趣的空间跟角色。妳刚刚说到表达自己,我想多了解妳所谓的「表达」是什么?是妳找到一个空间了,或是妳可以借此创造出一些东西?
许─我现在在葛兰姆舞团演出的作品,都是古典作品,所以作品本身有它的精神,一代一代传下来。我甚至不知道它是不是最原始的东西了,只能看录影带揣摩。如果真的要传达些什么,我只能尽量、尽量传达舞作本身最基本的意念。
我希望观众看完舞蹈之后,是有感觉的,甚至还希望他可以被震撼到。其实跳舞对我来说是一件很自私的事情,我并不是真的期待观众怎么想。
侯─喔?这很矛盾!
许─在现实中,我希望观众是接受和喜欢的,像在纽约跳舞,有很多评论的压力,每次翻报纸的时候压力其实满大的。可是!在演出时,我会尽量尽量地把这压力先放到旁边。
跳舞这件事对我来讲,可能是很自私、很自恋、很单纯的。像我在跳《水月》的时候,林怀民老师要求的身体、感觉,我都会尽量做到,但上台那一刻你会发现,这些东西其实根本就是妳的,当灯光笼罩在身上的时候,那份温暖的感觉,是林老师这辈子可能都无法体会的。
孤单与短暂
许:我真的很想跳舞,但是我也真的很想回家。
侯:有时候我看你们跳舞,会有一种想法跑出来:当你春天看花开的时候,为什么会觉得花那么漂亮?那是因为它很短暂。
侯─扮演某个角色去满足妳生命不同的空间,我认为那是有趣的,可是我发现妳在舞台上不只是如此而已,它有一块我无法清楚描述、却很感动人的地方。
许─你觉得我是用舞蹈在旅行,扮演不同角色,然后跟某人说话满足我的生涯。但其实那是因为我的生活里面很孤单,我不懂得怎么过生活,我也不知道和我不同的人是怎样过日子的?
我不会过日子!我必须靠跳舞来填满我每一天的时间。当我没跳舞的时候我会没有安全感、暴躁,就算我不排练,我可以无聊到去教室上课,那就是我打发时间的方式。
侯─那让妳可以一直坚持跳下去的东西是什么?
许─因为不会过日子、不懂得过生活。当只有舞蹈可以帮我过日子的时候,我跟它是互相依赖的。
侯─那妳喜欢这种生活吗?
许─其实在我另一个想法里面,是我不要过这种生活!
侯─那妳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许─我幻想很安定的生活。我幻想可以固定在一个地方,不用常常坐飞机到处去巡回,亲情、爱情、舞台都在同一个地方,这是我最想要的生活。
侯─妳可以停下来呀,然后在舞蹈教室教书、当高中体育老师,然后跟妳喜欢的男生结婚,然后生很多小孩呀。妳是有选择的。
许─对呀,我知道我可以选择这样,但这就是矛盾的地方!现在我最大的问题是舞台的问题。
侯─舞台一直没问题呀!是妳有问题。
许─对!是我有问题。刚毕业的时候,我第一个选择是纽约,所以去考了葛兰姆舞团,之后才回到云门。其实我可以留在台湾,是我自己选择了另一个舞台。我选择了纽约这个舞台之后,它就和我所期待的梦想越走越远,成为难以结合的两端。
一直到现在我还是有挣扎,最大的挣扎是「我真的很想跳舞,但是我也真的很想回家。」我现在还不知道到底什么样的选择是最好?
我下了一个决定,但整个大环境帮我下的却不是这个决定。本来我是下了决定要回纽约打包行李回台湾的,但才刚下飞机,葛兰姆舞团就打电话来叫我不能走。我打电话告诉林老师:「他们不让我走!」林老师就说:「那我帮妳决定,妳留在纽约。」因为舞团说我不回去他们无法做巡回,林老师也觉得这是一个很难得的机会、很重要的角色,要我留下来。
即使我已经做了选择,但冥冥中环境还是帮我安排什么时候要留下、什么时候要离开。现在年纪也过三十了,就开始会去比较什么是重要的,是要专心跳舞什么都不管?还是说也该让自己安定下来,回到一个地方?
侯─有时候我看你们跳舞会有一种想法跑出来:当你春天看花开的时候,为什么会觉得花那么漂亮?那是因为它很短暂。
我是学医的,所以我不相信身体,觉得它是会衰老的,但我现在慢慢跟身体有一点对谈。我喜欢看现代舞,因为我觉得那就像盛开的花,盛开的背后有很多徬徨、汗水,它并不是这么义无反顾一直开下去。
我记得我大学的时候,美国现代舞大师摩斯‧康宁汉来台湾,因为大家都说他伟大,所以我也买票去看,但我完全看不懂。那音乐叮叮咚咚,从头到尾不叫音乐;那个人根本不是在跳舞,只是出来乱甩、坐椅子。我心里想:「这我也会。」有一阵子都觉得现代舞不知道是啥米碗糕,一点都看不懂。
开始当医生以后,我发现人要死的时候,没有人是像连续剧里面一样好好地走。我们在急诊室或加护病房里面,看到的景象都是乱七八糟的,大部分要死的人也没想到他要死了,大部分的家属也没有哭出他们该哭的样子,完全都是不整齐的。
后来就不知不觉地喜欢起现代舞,但并不是说我会分析或我看得懂。现代舞就某种程度而言是不整齐的,可以这样、也可以那样,我也不知道我在看什么。有一次我问林怀民老师:「现代舞到底在跳什么?」他回答:「现代舞?现代舞最困难了,它跟文学一比真的很无能,光是要讲个舅舅跟外甥的关系都讲不清楚,」他说:「你就是看,然后enjoy它」。我觉得根本是胡扯,就看不懂呀!enjoy什么?
慢慢我才感觉到,现代舞其实是潜意识的。如果要把红楼梦跟现代舞结合实在是很难,但是要把吴尔芙、《追忆似水年华》那一类的文学作品,拿来跟现代舞结合,是很适合的。
许─我喜欢林老师的创造力,他吓到我的地方是他有这么多的点子来运用舞者的身体,他让你觉得这好像是极限,但你又好像永远看不到他的极限。
侯─我注意到妳一直在谈编舞者而不是舞者?
许─其实我在想的时候都是在想舞者,可是舞者是没有名字的。我在想舞者,但是我必须讲编舞者的名字,才能让人家知道我在讲哪个舞团的作品。
侯─这对舞者会不会是一个遗憾?
许─是呀。舞者这么漂亮、这么短暂的生命却不会被记住,所以舞者要很自私、很现实地满足自己,在这么短暂的时间中,我希望可以做最多的事情。
创作与生活
侯:我开始写长篇小说后,养成了慢跑的习惯,……在跑的过程中,把一种写小说的节奏跑出来了。
许:这和我的生活太相似了,……就像当我开了家门回家和我要踏上舞台的那一步是相似的。
侯─我觉得某个程度上,一个好的现代舞者、马拉松选手或是写长篇小说的作者,都要有能力去习惯、甚至有一点喜欢孤独。
好比说妳喜欢的村上春树,他几乎每天都要跑个四十分钟,每过几年他还会跑到希腊去跑全程马拉松;像《侏㑩纪公园》作者麦克‧克莱顿(Michael Crichton) 只要一写起长篇小说,每天就都吃同样的三明治、一瓶水,然后跑步。
我开始写长篇小说后,也养成了慢跑的习惯。慢跑的节奏跟我写长篇小说的节奏是一致的;我跑到最后很累、很累了,还想硬拗写下去看看会怎样,再拗下去,那个烦不见了,就可以继续写下去。
我在大安森林公园的柏油路跑了两年,有一次我的朋友建议我拿个码表,一天跑个四十分钟,但不要跑固定的路线。从那个时候开始乱跑以后,才惊讶地发现我只看到了大安森林公园十分之一的面向。这影响到我写长篇小说,觉得某个内在程度提升了,我不再这么急了,因为我是照著时间跑,在跑的过程中,把一种写小说的节奏跑出来了,那是一种让我可以安静下来的节奏。
后来我的身体和我的写作用一种时间的节奏连结著,我第一次发现,我的思想可以跟我身体的某种节拍相呼应,这是以前不曾有的。
许─所以找到那个生活节奏再写作,对你来说是舒服的?它会不会再变?
侯─会,那是一直要拗的。就像如果我们心脏乱跳,就需要拿个电击棒「蹦」一下,然后它又会合拍。有时候真的写到很糟,我会跑很远,跑到筋疲力尽,回家好好睡一觉,隔天起来好像又开始合拍了。妳们练舞会这样吗?
许─我们比较不会有这种问题。我们练舞的时间被限制得很紧,不可以超过,时间到了所有的人都必须离开教室。教室就在那里,可是你不能不按规定使用。
唯一有一次是,去年在演出时,作品刚好跟我的生活很相似,内容讲一个女性艺术家,她坚持自我的生命价值,要求自己的艺术,天天跟自己对话,这是一个双人舞,她跟「自己」这个角色对话,而这角色可能是她的另一个延伸。
这和我的生活太相似了,而且我又是一个常常跟自己对话的人。那时回到家跟排练时是处于相同的状态,蛮痛苦的,所以那段时间压力满大的,就像当我开了家门回家和我要踏上舞台的那一步是相似的。
侯─当妳下了舞台,迎面来的是你高兴也好、不高兴也好都得接受的现实人生,那个现实人生不断地说服妳,妳不是像台上的角色那样?
许─所以一个好的表演者上台后,他不能没有感情,但同时必须保持某种程度的冷静,才有办法观察周遭,甚至感觉自己在做什么。我曾经在舞台上真的很累跳不动了,就想用情绪或脸部表情去代替,希望可以达到某个程度的效果,可是一旦如此就全毁了。
侯─所以舞台也像手术台。我们在一上手术台就不太有情感,因为越有情感越可能开得到处都是血,所以我们要坚守冷静。
卢─学医学的人好像比较相信生命是有限的,而学艺术的人则是在寻找生命的无限。我常听舞者讲,舞者的身体其实有多伤,但他们上台前会在暖身的过程中跟自己受伤的骨头、肌肉对话。医生对身体的看法,跟舞者对身体的看法有什么样吗?
侯─是不一样的。我们认识每一块肌肉、每一条神经,是从死掉的尸体开始。我常常跟学生说,医疗这门学问是从死亡开始学的,我们对于器官构造的了解都是透过死的样本,它一旦是活的就会让我们很不舒服。
医学所看到的肉体就是必然会腐朽的,如果医生不相信这件事,那医学就变成宗教了。我觉得医疗的身体跟舞者的身体是很不一样的,舞者想的是怎样使用身体,医生想的则是怎样不让身体坏得那么快。
舞蹈对我们医生来说是:「怎么会这么奢侈呀」?如果你去过复健科,你会发现跳舞真是一件很奢侈的事。在那里,人能够走、爬楼梯、买东西就很高兴了,怎敢妄想用身体做出像鸟飞翔的动作。如果从医学的观点来看舞台上的舞者,我会觉得他们实在是幸运到不行。
许─对呀,我一直觉得我很幸运。
侯─艺术让我著迷的原因是因为它让我安心。我看林怀民老师的书看到长大,到我也成为这一行的人,多少作者我认识以后就幻灭了,但对林老师我就是不幻灭,数十年来如一日,我看到的他就是他,让我感到世界上还有一些东西是稳固的。
我觉得芳宜也在建立这样的东西,她不断扎根,就像柬埔寨的树很艰难地钻入石缝,却足以将整座城推倒。舞者是淘汰得很厉害的行业,前面是体力的淘汰,后来是技术的淘汰,然后聪明与否的淘汰,最后是意志力或人生态度的淘汰,淘汰到最后,就可以钻进很不容易钻的缝隙中。
主持|卢健英
纪录整理|郑雅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