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曼菲和张艾嘉曾经见面的次数不多,对彼此的了解多来自报章杂志,但彼此间的惺惺相惜早已存在。前年听闻罗曼菲一场大病,张艾嘉托人交待罗曼菲要常吃地瓜,这天,两人见面相拥之后,第一句话,张艾嘉便问:「还在吃地瓜吗?」削瘦但清爽的曼菲笑著点头。
地瓜养生法,难怪罗曼菲家中厨房别的没有,大陶碗里死忠地摆著一颗大地瓜。
都有丰富多变的表情,灵动清澈的眼神,这一天,两个女人分享了自己的人生故事,诚恳而动人。爱情,让她们的人生故事都染上同样浪漫的粉彩;而各自不同的磨难经历,反映在他们近期作品中,也竟有著同样「退一步海阔天空」的淡然与幽默。
家,是曼菲最想待的地方,也欢迎朋友一起来分享;家也是张艾嘉最重要的生活重心。在罗曼菲分享的家中客厅里,第一次,张艾嘉吐露了儿子奥斯卡被绑架时,身为母亲的当下心情;第一次,罗曼菲坦然谈起了朋友都认为「如果不是因为爱情,就不会发生,如果没有爱情,也不会痊愈」的那场病。
历尽爱情、折难与病痛,两个女人都简单,都自在,都漂亮!
二十‧三十‧四十
卢:艾嘉的《20‧30‧40》刚上演,就从这部电影谈起吧,请两位先谈谈从二十岁到三十岁,再到四十岁的心境转变。
张:二十岁对我来讲已经是满遥远的了,不过在导这部片子的时候,我坐下来想想我二十岁的时候,其实精采度是比戏里面的李心洁还要多很多的;剧中的李心洁就是一个充满了梦想的女孩、心里充满了热情、好像很多事情要在一刹那全部做完的那种冲动。这种冲动到了三十岁、四十岁已经愈来愈减少,可是说不定到了五十岁它又回来了。
戏里面李心洁跟那个女朋友的感情,我可以理解,不过我也并不觉得她们之间就是所谓的同性恋,因为在我们年轻时都可能会有这样的经验。到了三十岁,因为的确是每个人都开始忙碌事业,身边真正能够有机会讲到话的就是老朋友,大家都急急忙忙在做人生的选择,这时候朋友的重要性比较少。
四十岁还是有几个专门替我出馊主意的朋友,可是我不是很喜欢写那种三姑六婆的东西,所以我把它写到最轻,但其实四十岁心里还是有很多话,不过因为别人都有家庭,她们就会以传统家庭的角度看,未必给妳的忠告是对的,或许我们就会把心里的困惑、压抑跟一个陌生人讲,找一个心理医生也是一种发泄,妳宁愿去找一个不知道妳一切的人,妳反而可以坦诚地把话说出来。
卢:我看过一篇文章说,现在最好的心理医生反而不是专业的心理医生,而是妳健身房的教练、或定期见面的美发师,因为不是亲近的关系,反而能说亲近的话。
张:所以四十多岁的女人常发生一些外遇,是莫名其妙的。
罗:有呀,就像网球教练。(《20‧30‧40》)中张艾嘉饰演的Lily与任贤齐饰演的网球教练发生恋情)
年轻时的挫折
张艾嘉:对我来讲,辛苦、困难都是生活的一部份。
罗曼菲:最大的痛苦:就是觉得自己为什么没有痛苦!
问:在外界看来,两位都是才貌兼具的天之骄女,二十岁那个时候是否有挫折过呢?
张:我觉得我们相似的地方,是我们对自己喜欢的事充满热情,而那个热情不只出现在二十岁,并且是持续一辈子,一直不退的。
我的家庭环境其实很复杂,父亲在我一岁时过世,母亲改嫁,十一岁以前我们和祖父、母同住。从小家就经常搬来搬去,所以我很早熟,从小就知道自己必须在不同的家庭中生存。十三岁就出来工作赚钱,在当时工作赚钱对我很重要,但我其实并不清楚自己是块什么料,只知道不是个念书的料。
对我来讲,辛苦、困难都是生活的一部份。我哥哥就跟我完全不一样,他常会埋怨父亲的早逝,以致他如今如何如何。但我就觉得父亲死了又不是谁的错,这是事实,怎么办呢?所以我从小就觉得没有什么事情是过不了的。可能是上天给了我一份从小就历练的心,让我可以幽默,从小就个快乐的女孩。
我祖父母虽然疼爱我们,但不准我们与母亲私下见面,甚至打电话,一旦被发现,就会被打得半死,但我每次都是那个被哥哥怂恿去打电话催妈妈来接我们的,所以我最常被打。
直到我十一岁,我觉得我需要母亲教导我成长,我们决定要求跟母亲住在一起,后来祖父母终于同意了。离开的那一天,祖父把我们三个孩子平日使用的三双筷子和饭碗,摆在父亲牌位前,叫我们跪下磕头,磕完了头,然后对我们说:「以后走出这个家门,就再也不是张家的人了。」
对一个十一岁的女孩而言,要面对这么大的抉择,妳说是不是很痛苦?当时的震撼现在回想起来是很大的。我的一生就是这样,很多事情来了,我就是去面对它,可是我也没有觉得这是件很糟糕的事。包括后来的失恋,我都勇于面对的。
罗:跟艾嘉不同的是,我从小生长在一个很纯朴的环境──宜兰五结村四结乡,其实家里也并不真的优渥,真正的优渥是精神上的,我的自信,是来自于父母兄弟姐妹的爱,因为是老么,前面的路其实哥哥姐姐都走好了,只知道要努力考上大学。
我对未来一直是很混沌的,想也许大学毕业找个人嫁了。上了大学,可以谈恋爱,在谈恋爱这件事情上我也是勇往直前的,也真的在那个时候就结婚了。但人生目标太快达到,最后发现那不是我要的,然后,就发现跳舞最重要。但是连跳舞对我而言,都是很快就可以做到的。一路的顺利,让我在年轻的时候,最大的痛苦:就是觉得自己为什么没有痛苦!
我一直对自己想做的事,是奋不顾身的。对摆在面前的非常好的「归宿」不要,而要去找那个会让妳撞个头破血流的。所以跳舞可能只是手段,其实还是对于未知的好奇。那时候多多少少有点浪漫情怀,当时我便选择了舞蹈,而最能实现理想的地方,就是纽约。只身前往纽约,一圆成为纽约舞者的梦想。
第一次的痛苦绝对是跟感情有关。因为我其实念书、跳舞都很顺,我也从来没有面临过亲人的离去,包括死亡。跟艾嘉比起来,我从家庭得到的只有爱,跟完全的关怀。失恋,让我尝到痛苦,但我一直相信我的自愈能力,即便在当时痛苦得不得了,但在哭得死去活来的同时,我心里其实很清楚,大概三个月后就O.K.了。
我也是碰到什么事情会赶快去面对它,我不太喜欢不清楚的状态,所以在处理很多感情上的问题时,我有时候反而是斩断下去的那个人。
回头看我的人生,我觉得精采,没有后悔,就是那些痛苦、摔跤啊,让我撞得头破血流的东西,让我觉得我没有白活。
爱情与创作
罗曼菲:生命中的每个男人,都是我的老师。
张艾嘉:从爱情中学到很多东西,不管是好是坏,都是一个女人的成长。
卢:二十几岁当时的感情经验是否投射到作品中?
罗:那我是最笨的啦,我第一个作品就叫《两人之间》,妳想也知道是为什么。(大笑)因为当时自己就陷在感情的纠葛里面,可是那时编这个舞给我很大的挫折:怎么感情这么充沛,编出来的舞这么烂!那时候才知道创作跟自己是有距离的,并不是你想编就可以编得出来。后来会想做的题材大概都是这方面的。
张:这点我们两个倒比较像,我第一部导演的《某年某月某一天》,故事是前辈导演屠忠训过世前完成的,不过拿到自己手上我有再改过,可是我导完以后也是觉得:哇!好烂喔!然后我就在记者招待会上喝醉了,跟记者讲说我拍了一部很烂的电影,被电影公司骂死了,怎么有人这样宣传!
不过,我才发现原来我的想像,跟实际差很远,还是乖乖回去再学习吧,原来艺术创作,不单单只是心里有热情就可以完成的,这时候也才觉得电影是可以做一辈子,表演艺术可以学一辈子。
卢:在妳接手执导《某年某月某一年》后,有哪些跟原来的不一样?
张:其实我老觉得以前的导演的戏,爱情都有点虚无飘渺,故事就是两个人年轻时谈恋爱,谈完恋爱结婚,以为结婚之后一切美好;但其实结了婚之后,丈夫在外面工作,太太在家里,逐渐地两个人的距离就开始出现。而那个女主角还是那么单纯,没办法接受丈夫在商业场上越变越俗气,最后两个人想法愈来愈远,美好的一段爱情就变成了「破碎的脸」,当年主题曲就是由蔡琴唱的。
罗:那个时候妳已经历过第一段婚姻?
张:嗯,第一次婚姻……年纪比我长很多,很稳重,对我非常好,我觉得我可以安心地跟他在一起。但…..
卢:后来感情的体验,跟三十多岁时拍的电影《最爱》是否有相关性?
张:我的人生中,其实朋友是很重要的,可能是因为刚说过的童年家庭多变的关系,我年轻时的朋友可以维系很久,到现在我都还跟幼稚园、小学同学很好。有一天我在洗澡的时候,突然想到:到底在一个女人的生命中,如果当她必须选择的时候,她会选男人?还是朋友?说不定我会选择朋友,所以就拍出《最爱》这样的故事。
自己在爱情的路上,做过人家的第三者,自己也遭遇过第三者,大概因为什么位子都坐过,什么角色都扮演过,就会很明了,爱情就是这么回事情,不能单方面、单角度去看,所以现在能冷静地处理、看待,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
卢:许多认识曼菲的人,在看妳的作品《心之安放》时,心里其实会有戚戚然,替妳心疼,舞蹈中有很多的不安,可否谈谈这支妳三十多岁时的作品?
罗:当时一方面是自己在感情上的不确定,另一方面我也把我看到的身边一些人的经验,放在里面。二十几岁时拼命往前冲,三十几岁开始第一次感觉到孤独,也是第一次面对孤独,我不断在思考、体会孤独对我的意义。
和艾嘉不同的是,因为没有小孩,一个人住的时候,就有很多时间是孤独的,当然我一方面开始享受孤独,也发觉创作需要孤独,可还是会有不安的时候,会有想要抓到什么东西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心情编了《心之安放》这个作品。
张:我觉得生命中的每一段感情,多多少少都会留下痕迹,从中会学到很多东西,不管是好的坏的,我觉得都是一个女人的成长。
罗:我也觉得,我生命中的每个男人都是我的老师,(两人相视大笑)有我对不起的,有他对不起我的,但都是老师。
罗:我想,跟艾嘉一样,我们真的是爱情学分修得还满多的。(大笑)
卢:对两位爱情高材生而言,什么是「轰轰烈烈的爱情」?
张:年轻时可能是刻骨铭心,爱情来的时候不顾一切投入,现在的话,可能不需要开花结果吧。
罗: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爱情绝对轰轰烈烈,以前会飞蛾扑火,现在呢……不晓得,我觉得爱情学分修得多未必会拿好成绩。
面对生命关卡
张艾嘉:生命无法控制,太多事无法料到,我学会将很多事情「交出去」。
罗曼菲:人生好比party,我只不过是累了先回家睡觉,朋友不必为我悲伤。
卢:两位都曾经历过悠关生死的难关,在那个难关当头,你们是如何面对它的?
张:其实,当我的孩子的事情发生时(编按:张艾嘉儿子奥斯卡曾遭绑架),我觉得人真的是无助的、弱小的,可能大家会认为妳到达某种程度之后,什么事情都会有答案,但我可以说,这一次我没有答案。生命无法控制,太多事无法料到,我学会将很多事情「交出去」。
罗:比起艾嘉,我想我的难关是比较容易的。因为我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编按:二00二年,罗曼菲生了一场大病),其实没有什么最难过的部分,可能最不舍的是,是把妳爱的人留下来,会替他不舍。所以我才说艾嘉比我难过,因为,走掉的人是比较容易的。
我看到了爱我的人受苦,这对我来说比较难,所以我会思考,我如果走了,那他怎么办?可是后来我比较放开了这点,我发觉,愈是之前感情好的伴侣,当其中一个人走了,另一个人可能可以过得好,反而愈是之前感情不好,活著的那个人可能会有很多的罪疚感。所以不必去担心,因为妳已经把最好的部分给了他。
嗯……..,跟死亡比起来,我比较怕老……
张:我害怕痛!
罗:我也是害怕痛,跟老年。该走的时候就要走,我觉得自己也做好了准备,我常比方人生是个party,我只不过是累了先回家睡觉,朋友不必为我悲伤。所以会比较豁达,因为真的是没什么好计较的。
张:我想正因为热爱生命,因而很难放手,需要一段时间调适。其实有段时间我自己肝不好、甲状腺、忧郁症一起来,看西医一天要吞十几颗药,每隔两个礼拜要验血,忐忑不安地以为我就要跟大家bye-bye了。直到后来我很幸运地碰到一个气功师父,他只帮我通筋脉,但很快地可以睡了,声音也回来了,身体也ok了。
我开始对自己的身体慢慢认识,听师父讲一些道理,发现人真的很笨,我们都在跟大自然对抗,很固执,执善也就算了,还执恶。其实要吃什么菜?到菜市场去看哪种菜最便宜就是了,太阳下山就该睡觉,就是这么简单。还有一个师父讲,妳们自己去冥想自己身体的器官,比方说哪边不好,就去想那里有阳光照著它,它受到滋润,这有百分之五十的功效,人心平气和,可以把气运到那个部位,这就是疗养。
情绪对健康也很重要,比方说当困扰来了,我觉得目前我解决不了的时候,我就停下来,不解决,我走开一下下,真的是退一步海阔天空。
小孩的事情不一样,像曼菲讲的,我是面对另一个生命的生死,那种割舍的痛苦我是没办法讲出来的,我只能抱著一个信念,我是天主教徒,我把全部交给天主。我不是个喜欢传教的人,不过在那个事情上,天主最后一天给我的Answer是吓人的清楚。
事情发生到第七天时,我跪在地上祈祷:「请祢给我一个sign──他会不会回来?」话才说完,我们家的闹钟就当~当~当响起来,那是悦耳的声音,当下我就知道他会回来─半个小时以后警方电话打进来,说找到我儿子了!
罗:哇,我起鸡皮疙瘩……
张:当然妳可以说是巧遇,但我只知道上帝真的是听到我讲话。人可能在一生中需要某种信仰,不一定是天主教或什么教,一定有某一种心中的belief,甚至妳全都不信,也是一种信,我觉得人心中一定要有一种清楚的意念,这可以带领你走很多困难的时候。还有,身体要好,一个人只有身体好,心情是健康的时候,思考才会是健康的。
引领新人
卢:两位在四十岁过后都开始引领新人,像曼菲带出新生代编舞家布拉瑞扬、许芳宜及云门舞集2;艾嘉也一直带著刘若英与李心洁,可否谈谈动机,以及选择新人的方法?
罗:主要是我看到有才气的创作者与作品时会很兴奋,当然希望他们可以继续做。培育新人很开心,跟自己上台演出有不同的成就感。
张:刚开始是有点不服气,总觉得这个行业自己不尊重自己人,就希望能给有潜力与才华的新人一点点引导,说不定他们就可以待在这个行业更久一点,少走点冤枉路。热情、勤劳是基本的条件,另外,找到自己的定位很重要,不能每个人都是侯孝贤、杨德昌或是王菲、张惠妹,必须发现自己的位置,清楚自己的特质,然后将它发扬光大。
卢:谈谈对彼此的看法?
罗:艾嘉对我来说就是华人女性的一个角色典范(role model),代表我自己心中的某种美感标准,不仅散发自信、自在的气质,又很有爱心,勇于表达自我。
张:我年轻时非常爱跳舞,但后来发现跳舞是拿身体、生命在搏斗的,所以看到曼菲,很清楚她身体里有某种力量。感觉她是个很浪漫、很坚强也很要强的女人。
对谈地点|罗曼菲的家
对谈时间|2004年3月11日
访问主持|卢健英
记录整理|杨莉玲
摄影|许培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