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特福斯的《三姊妹》电视版本在片头之后穿插日本书法家良宽的墨宝:「青山前与后,白云西又东,纵有经过客,消息应难通」,这诗放在契诃夫剧前,真是画龙点睛的偈语,道尽原作的含蓄与无奈。
于特福斯(Peter Eötvös,一译艾奥佛斯)的《三姊妹》千禧年推出唱片时,我曾在《古典音乐》月刊年终回顾,推荐为年度最喜欢的唱片。隔年就是契诃夫(Anton Chekhov)原典首演的一百年纪念,契诃夫晚年几出戏,都有强烈新旧俄国政权更迭百废待举的氛围,在世纪之交读来格外感触良多。
清一色没有女演员的《三姊妹》
于特福斯新作吸引我的两个地方,都堪称歌剧界的石破天惊。其一是他安排三姊妹都由假声男高音反串,九○年代描写一代阉人男高音法瑞内里(Farinelli)苦闷压抑自我放逐的电影《绝代艳妓》,上片两个月内卖掉二十万张电影原声带,几乎是巴洛克声乐唱片的天量,引领乐坛一阵假声男高音热潮。除了圣乐基本盘之外,也有声乐家跨足到卡门、黛利拉,比才与圣桑的次女高音咏叹调。不过让假声男高音延伸到当代歌剧,于特福斯一马当先。除了三姊妹,她们的大嫂也是假声男高音,奶妈则改成男低音唱的家仆,变成清一色没有女演员参与的《三姊妹》。
其次,于特福斯并不规规矩矩按契诃夫四幕顺序发展。他打散原作依时间关系,改以三妹、大哥、二姊三个人物为新的三幕主轴。经过后现代式的解构后,同一件事情在不同幕,会因为人物观点而有所改变,类似新小说多重叙事观点。这出歌剧先因反串而有「异化」感觉,再由分幕叙事观点的转移,而与契诃夫的原作有很大区分。听这出戏一定要先做好「契诃夫功课」,了解故事与人物的来龙去脉关连互动,才不会听得一头雾水。于特福斯是史托克豪森(Karlheinz Stockhausen)与布列兹(Pierre Boulez)的入室弟子,音乐语汇不可能多温和,幸好没有让电子乐侵入契诃夫地盘,还不算太叛经离道。
舞踏家天儿牛大加入东瀛味
等到今年春天在卫星电视上,看到巴黎夏特勒歌剧院演出的实况,竟有恍然大悟的解惑。原来为这出戏执掌服装、灯光、舞台等美术设计,竟是刚来过台湾的山海塾总监天儿牛大。从原本根据几张剧照,不知是古希腊祭司装,还是星际大战银河系的变形,终于在三宅一生那儿找到著陆。无性与雌雄同体原本就是天儿牛大擅长的风格,不免让人怀疑,最先想启用男身反串三姊妹,到底是于特福斯还是天儿牛大的意见。
电视版本在片头之后,穿插日本书法家良宽的墨宝:「青山前与后,白云西又东,纵有经过客,消息应难通」,全是台湾人看得懂的汉字,不知巴黎的节目单有否这神来一笔?这诗放在契诃夫剧前,真是画龙点睛的偈语,道尽原作的含蓄与无奈。契诃夫的戏剧背景虽然处于风云诡谲的革命前夕,但剧中人物却倾向家常世故与百无聊赖,并没有激烈冲突。就像第三幕的火灾,烧的是别人的宅第,但倾圮瓦解的却是自己的堂屋,震荡里有种故做镇静。
随父亲的部队搬来乡下一住就是十一年了,三姊妹成天就指望著,回去莫斯科吧,那里才有希望。父亲一死,心凉一半,唯一指望的大哥,讨了俗气的老婆,变得越来越不争气,回莫斯科当教授,肯定落空。加入东瀛味的契诃夫,说不定出现沟口健二或小津安二郎的秋刀鱼味。古典能剧确实挹注化妆、服装、布景的变通,但契诃夫「印象派的写实剧」,跟能剧那些修罗、武士、鬘物大相迳庭。
令人想起《等待果陀》
天儿大牛添加的异化风味,倒令人想起贝克特的「荒谬悲喜剧」,呼之而从来不出的《等待果陀》。把契诃夫对人情事故描写的抽空,「回莫斯科」这口头禅便等同永远都不会光临的果陀。男形的三姊妹,更是靠近无赖流浪汉法拉德米与艾斯查根。大陆剧场导演林兆华便在「契诃夫戏剧季」,推出结合两者的《三姊妹等待果陀》,直接把这两出戏紧紧扣在一起。
这就是艺术的不朽吧,青山前与后,一百年前的《三姊妹》,白云西又东,五十年前的《等待果陀》,纵有经过客,于特福斯、天儿大牛与林兆华,消息应难通,回不去的莫斯科与等不到的果陀。为了不让爵士乐死守在非裔美国人圈子,而有融合派应运而生,开放的契诃夫应不至于反对融入雷鬼、嘻哈或巴萨诺瓦(Bosa Nova)吧。
延伸阅读
本刊第128期,章朝盛〈少了颠覆力量,多了幽默轻松—谈于特福斯改编惹内
的歌剧《阳台》〉,2003年8月
庄裕安
寄居在莫札特壁炉的爱乐发烧友,
靠小耳朵、强波器与解码器维生。
此外,还是散文作家与内儿科执业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