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丁剧场是怎样的一个剧场?为何能成为世界各地戏剧工作者络绎不绝前往的朝圣地?二○○二年策画邀请欧丁剧场来台演出,并曾赴欧丁剧场担任客座讲师的本地剧场工作者彭雅玲,从她与「欧丁人」相处与亲身的经验中,娓娓道来欧丁剧场之所以特殊之处。
欧丁剧场缘起
从前有一位义大利年轻人,从欧洲最南方的义大利背著简单的行李,以及对剧场的热爱,一路北上去寻找他理想的大师。到了波兰,他毫不犹豫地拜在当代剧场表演训练最具影响力的大师杰瑞•葛罗托斯基(Jerzy Grotowski,1933-1999)门下,三年后他习得一身好武功,再度背著简单的行囊北上。一九六四年,这个名叫尤金诺•芭芭(Eugenio Barba)的年轻人在挪威的奥斯陆创立了「欧丁剧场」。
尤金诺新店开张急需人手,他到戏剧学院去贴了张纸条,上面写著「戏剧系不要你,免紧张,如果你坚持要表演的话,请来找我。」于是十七、八位被拒于主流戏剧学院外的年轻人,不知死活地去欧丁报到。这在一九六○年代在欧洲实属前无古人的创举,「剧场」,不再只是个建筑名词,「剧场」是一群依他们自己的需求与信念界定创立出来的。
这一群人经过一整年严格训练,剩下七个人,排练后,只剩下四位。他们制作了第一出戏《爱鸟人》,有一天时来运转了,《爱鸟人》巡回到丹麦北方一个十分荒芜不毛的地方赫斯特堡(Holstebro),这个只有两万两千人口的小城,正苦于农业、工业、观光无法发展,于是集全镇之力邀请欧丁剧场留下来。欧丁剧场目前是当代剧场最具影响力之一,更被表演训练的年轻人视为武林天下的少林寺。
欧丁的严格从进门第一步就开始
二○○一年农历除夕,我飞了二十八个小时到那好远好远的北方小镇赫斯特堡,外头冰天雪地一片荒芜,与热闹的台北相差十万八千里,一进门就嗅到葛罗托斯基的严格,无论在剧场、在生活都一样。工作人员丝芮克把我的行李放下,先介绍剧场空间。欧丁原是一个大谷仓,长型的建筑内有三个剧场:黑厅最小,是一或二个演员的理想演出场地;白厅中型,因为全场白色可做特殊灯光效果,艺术节的开幕都在这里举行;红厅最大,其后及左侧是灯光道具的仓储,也算唯一有「后台」的表演厅。观众座位事实上是可调整的,每个厅约一百五十至二百五十人之间。黑厅外的走道上有一小间放映室,参与人员可以在里面观看欧丁的各种影片。走道边侧有一个小厕所,里面挂著一张很大的海报——日本舞踏大师大野一雄,他白白的脸红红的唇好像雪地里的一朵花。
「你没有办法想到会是这样的」,丝芮克说,「二十多年前,我刚来上班总是进来先打开门窗再冲出去抽几根烟;这谷仓的鸡屎牛粪味好久好久都散不去呢!」,但令丝芮克得意的是:「可是现在还有许多国外记者以为丹麦首都是赫斯特堡。」
「这是你的资料,里面有一份工作分配表最重要」,原来参加这个艺术节的人无论是老师、演员、学员一样得轮流做饭、洗厕所、洗床单、拖地等等。这项工作是严格执行的,在艺术节密密麻麻的行程中,还曾经中止三十分钟,让各人回去岗位完成份内工作才可回来看戏。
表演训练:多元、严格与精准
欧丁剧场最有名的表演训练是肢体和声音,他们除了用葛罗托斯基的方法外,法国迪库耳(Decroux)三面立体,乐寇(Lecoq)的丑剧、生活剧场,甚至峇里岛、爪哇、韩国、日本、印度以至于中国传统戏曲都融入了他们的表演训练。
除了多元之外,欧丁并以严格精准著称;一首诗,学员背诵下来滚瓜烂熟,然后再从后面最后一个字倒背回来,站著会背,躺著也要会背,从站著到躺著之间边做动作边背,从站到躺顺著背,从躺到站倒过来背,然后对调,先倒背,边倒动作边躺下,反之亦然。
欧丁训练的三元素「呼吸、肢体、声音」与节奏快、慢、轻、重、四个方位等,有如字母般拼成演员的角色语汇。这种基本功夫,就像查字典,当演员面对一个角色时,找到呼吸、肢体、声音的字母,拼出一个新的字,角色便已然成形。然而,就算你查对了字典,寻找到正确的角色肢体语汇,还是有可能出错。
欧丁的表演训练老师萝柏塔.卡芮(Roberta Carreri)说,有一次她精准地找到剧中公主的角色,导演尤金诺点头,萝柏塔又漂亮地找到剧中妓女角色的肢体语汇,导演又点头,可是导演说这是两个不同的人怎会有如此相同的肢体呢?(就像我们也有同音异字的经验!)萝柏塔经过一阵苦思,她又赋予角色一些相当个人化的小动作,当然,这些是剧本中没写的。萝柏塔眨眨眼睛相当得意地说:「演员更有机会创造角色的真实性,演员是角色活化的原创者。」
萝柏塔曾介绍她当年受训的经过:他们用一个约一百五十公分长的童军棍来练习,除了基本的耍棍子之外,更要训练到人棍一体。童军棍真的很重,能耍开来已经很不容易了,更何况人棍合一。当功力到达后,他们又换一半尺寸的棍子,但力道要与童军棍一样强,之后,进阶到如一根筷子般的小棍子,而力道还是要感觉像是一百五十公分的童军棍般强,并且全身要与棍子合而为一。
这样的精致训练,也影响萝柏塔对其他事物的精准要求,二○○二年欧丁剧场来台北,萝柏塔对背景幕、道具,甚至地板一擦再擦,把原本以为自我要求甚严的台湾技术人员弄得非常紧张,然而当萝柏塔演出完毕,所有的观赏人员都佩服得不得了,技术人员甚至说:「现在叫我擦一百次地板我也甘愿了」。
萝柏塔在离开台北前说:「雅玲,这些毕竟是old fashion了!我诚实告诉你,现在的葛罗托斯基不用那么严格、挑剔也行呢!没有人会再做这种事了。」
是的,欧丁的演员已到熟龄阶段,早已没再进新演员,他们的演员就如同我们的传统戏曲演员般十年寒窗苦练而成,每一个新制作也是精雕细琢耗时费工的。虽然产量不多,然而却值得一看再看。
声音训练:勤作功课,化缺陷为优点
声音训练一向是台湾演员最少接触的,声音训练即使在国外也被视为比肢体难度更高的功课;演员不只是靠体力、毅力、耐力就可克服;演员一旦面对声音训练,即展开一场面对自我内在的挑战,从个人的成长史、莫名的恐惧、害羞以及一切无法被碰触的脆弱,在张口发声的刹那,常常伴随著泪水宣泄出来。
欧丁另一位表演训练老师茱莉亚.瓦雷(Julia Varley)用《沉默的回声》Echo of Silence来作为声音训练的示范,有她深层的道理。在示范演出中她提及,事实上她的声音有个明显的缺陷,卡住了使发声无法明朗。她原本有些泄气,于是回家勤练声音功课,将身体带动发声,或将声音推至身体各部位,这些方法事实上许多表演课是常做的,可是大部分的学生,大概没有耐心或不相信自己可以因勤练而有所改进。茱莉亚示范的成果既惊人又有趣。她可以模仿羊、狗、牛、鸡、猫,也可以用这五种动物的发声方式来说话,更可以用五种不同动物的声音来对话,一个身体好像藏了五个角色。茱莉亚也成功让自己的弱点成为一项特色。
二○○二年尤金诺.芭芭来台的导演示范讲座中,有台湾观众对芭芭说:「你简直就是在奴役演员嘛!」。做示范的茱莉亚与萝柏塔说:「我们只负责做动作,芭芭得负责想点子,是我们在奴役他呢!」
欧丁剧场虽是所有实验剧场人的朝圣地,欧丁人又是如何呢?身为少数全职人员的丝芮克来欧丁已二十多年了,「你一定看了不少好戏吧?」我问,丝芮克说:「我只看过两出」,「你一直都在忙吗?」,「也不是,我每次看戏就睡著,甚至睡翻了掉到椅子下,把自己弄醒,从此我再也不敢进去看戏了」。
文字|彭雅玲 欢喜扮戏团编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