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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金诺.芭芭(欧丁剧场 提供)
特别企画 Feature 2006国际剧场艺术节╱欧丁剧场的表演魔力

「学习如何学习」,正是我们创团的基本精神

专访欧丁剧场术总监尤金诺˙芭芭

尤金诺.芭芭上回应两厅院之邀,来台参与2002年国际剧场艺术节演出时,

曾在剧院举办一周的大师班课程,

负责翻译的李立亨,最后一个下午跟大师进行了一场访谈。

芭芭的每一本书,总是充满诗意的文笔和亲切的语法。

访谈中,他针对导演、剧场跟观众的关系等议题,也作出许多精采回应。

尤金诺.芭芭上回应两厅院之邀,来台参与2002年国际剧场艺术节演出时,

曾在剧院举办一周的大师班课程,

负责翻译的李立亨,最后一个下午跟大师进行了一场访谈。

芭芭的每一本书,总是充满诗意的文笔和亲切的语法。

访谈中,他针对导演、剧场跟观众的关系等议题,也作出许多精采回应。

导演没办法用教的,但是可以被学习

—我知道你当过船员,干过演员,多年来,大家因为你的「剧场人类学学校」(ISTA)而认识你跟你的剧团。一九九三年,我在美国「费城国际默剧节」就看过你的作品。我知道你也是个杰出的导演,而且是个自学出身的导演。

请问你,你是如何成为一位导演的?特别是:你会给不是科班出身的剧场爱好者,怎样的建议?

—我曾经在戏剧学院念过一年的导演,但是他们并没有教给我什么东西,所以我就离开了。

等到我开始要导戏的时候,我最早想到的方式是模仿成功导演的工作方式,模仿他们的作品特色。但是,这两种做法都失败了。这些经验让我得到一个结论:导演没办法用教的,但是可以被学习。所以,我开始去寻找我自己的导戏方式。

我觉得导演的工作可以有三个阶段,第一阶段只是要演员做出某个简单指示下的动作,然后寻找可能性与修正;接著是要求演员重复这些动作。「重复」这件事情很重要,因为演员必须将动作记到身体里面,而不经思索就将动作做出来。

接著,我可能会针对这些动作,进行一些调整与连结。比如说,要求这些动作必须更换方向、高度、位置、或配合声音,而这些配合的元素,也可以再有更细节的要求。当然了,这时的演员还是得在排练到一定程度之后,才有办法去重复作出这些动作。最后,我才会将台词放进来。绝大多数的西方剧场,都会根据文本来创作,但是,你可以发现我的工作方式,却是让文本在最后才加入剧场当中。因为,我认为肢体动作才是剧场的重心。

导演有二种:「母猫型」和「母猴型」

—肢体动作当然是剧场的重心,不过,过去台湾剧场界,特别是所谓的「小剧场」工作者,很多时候是因为无力处理文本,才将主力放在肢体上面。尴尬的是,不少剧场演员的肢体并没有得到太多的训练。结合文本内容跟肢体形式这部分,我觉得有必要请你再进一步说明。

—剧本分析是西方剧场创作过程当中的重心,但是,剧本分析这个工作必须由导演和演员来共同完成,而不是经由阅读他人的解说。所以,我想,台湾剧场工作者应该考虑「整体性排练」(ensemble rehearsing)跟「整体性演出」(ensemble acting)的重要性。

我非常喜欢将导演分成二大类:「母猫型」和「母猴型」。前者时常将小猫叼在口中,经常指引小猫该往何处去。演员遇到这种导演就啥事都不用干,只要让导演照顾,学习导演就可以了。母猴子的情形就完全不同了。小猴子得扳住母亲的身体才不会掉下来,他得跟紧妈妈所要去的地方,否则就会迷失掉。

我是属于母猴型的导演,我通常并不会要演员得做这个、做那个,或者是示范给他们看。演员们在加入欧丁剧场之前就已经听说过我对于演员的要求,这也使得我的表演训练可能和别人是大不相同的——演员得和我一起发展出东西来。

所以,回到你说要给非科班出身的导演怎样的建议。我觉得,寻找目标跟想法接近的人,大家透过密集工作来共同发展,这样的过程是必要的。

身兼导演跟艺术总监者,必须具备「管理者」的能力

—你早期曾在波兰跟「贫穷剧场」大师葛罗托斯基工作三年,我们现在耳熟能详的剧场经典《迈向贫穷剧场》Towards A Poor Theatre一书,其实就是你整理出来的。我想,找到大师一起工作这样的美好经验,并不是每个剧场人都能碰到的。

但是,我想请你提供另一个经验跟我们分享。那就是,你又要导戏,又要负责剧团和ISTA的艺术与统筹工作。你如何平衡艺术跟行政管理工作呢?

—我的确跟葛罗托斯基学到很多。不过,我后来的发展已经跟一九六○年代末期,我在波兰亲身经历的剧场大不相同。他后来的发展更是走到剧场之外了。

身为剧团导演、艺术总监跟ISTA的负责人,我首先设定自己得是个「管理者」,让制作的艺术性与剧团经济上可以继续经营,这二者间保持平衡的协调者——这通通需要「管理」的能力。

这个管理能力,在排戏过程当中也要有相当程度的发挥。因为,经营剧团这么多年,你的创造力所需要的外在刺激,很多时候已经没有太多东西可以给你启发。这时候,你需要跟你的演员保持一种独特的合作关系。他们必须帮助你,可是又不能说出来,那种微妙关系往往只能彼此意会——如何创造出这样的工作气氛,并且维持在剧团当中,这也需要管理的能力。

观众有三种:聋人、盲人、波赫士

—欧丁剧团跟ISTA所创造出的作品,其实都很需要表演者跟导演,透过长期工作来共同完成。同时,这些作品的肢体动作、声音和画面,跟一般观众在剧场看到的其他创作并不相同。

创作的时候,你会考虑到观众的感受吗?或者说,这个关系会不会影响到你的创作?

—排戏过程的初期,我会站在演员的角度来保护他们的创造,支持他们的即兴发挥。

但是,到排练后期之后,我会回到观众的角度来看排练。通常,我将观众分成三类,一种是把他们当作是聋人,因为他们「听不到」,所以音乐和舞台上的声响对他们完全没有意义。所以,他们对于舞台画面的呈现及其变化非常地在乎。

第二种是将他们当作是盲人,此时,演员们说话的音调与声音高低都具有特别的指涉,他们会因为这些声音而产生许多联想。换句话说,舞台上的声响与画面,通通应该被严格地检视和要求。通常,排练进行到这个地步所要花的时间可能长达一年。但是,更重要的一种观众,我将之称为「波赫士」观众。

阿根廷作家波赫士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他写过大量的小说,他描述过许许多多的角色和场景,他对于人生有许多的历练和反省。我时常会想到,波赫士可能就在观众席里面,他看到我处理的场景,很可能会马上指出这是受到哪一本书的哪一段的影响和启发。

想到会有这种观众在场,身为导演的人一定会战战兢兢,因为你知道你的所有把戏都逃不过他的掌握,除非你能处理得非常、非常地精准,除非你能创造出全新的东西。否则这种观众永远不会满足,他永远可以指出你实在是没有读透某本书,或对人生有不够成熟的理解。

莎士比亚有一句名言说:「整个世界就是一个大舞台」。史坦尼斯拉夫斯基却说,剧场可能是人们唯一可以不用演戏的地方。为什么呢?因为人们在生活当中时常在演戏而不自知。但是剧场的演出却要非常的精准、非常的简洁而不能有太多虚幻的东西。我们都知道剧场的演出是虚构出来的,可是它却比写实的真实还要来得真实。这个「真实」,需要演员透过肢体行动去呈现出来

要创造有「内在过程」的肢体行动

—如果波赫士真的在观众席里面看戏,导演跟演员战战兢兢的程度,恐怕要比平常更高上好几倍吧?

  回到剧场与观众的关系,剧场表演者与导演的关系。从你自己的经验出发,请问你如何跟你的演员完成最后的作品呢?

—我始终觉得,所有的真实都只是字眼上面的组合,除非你可以将之实际地表达出来。透过身体、透过声音,舞台上的真实才会那么的有力量。

我们所处的时代,太讲求效率、太讲求凡事要有结果;但是,我却认为我们可以在剧场当中表现出另外一种选择。这个选择就是,时代的精神可以是我们遗忘或不熟悉的东西,它可以是非常人文却不完全是智性活动的结果。它是一种提醒、一种坚持,它可以让我们知道我们这个时代,极少数人所会在乎却又重要非常的东西。这个东西很难透过语言去描绘,所以我们可以放弃透过叙述来解释时代的精神究竟为何物,因为剧场工作者有这个特权在剧场去把它演出来。

我喜欢将排戏的过程称之为「大理石」行动,大理石没有经过雕刻家的雕塑仍然是个大理石,但是雕刻家没有大理石也无法创造雕刻的艺术。同样的,我喜欢说舞台上的肢体行动(physical action)很重要,但是我并不会将之称为动作(movement)。因为动作的出现很可能是没有动机、没有内在过程在身体内支撑的,可是动作同时又是行动的重要基础。所以,导演经常得去分辨并提醒演员的究竟是在做动作,还是在做行动。我要他们永远都要记得为自己的行动创造「内在过程」。这个内在过程并不需要说出来,可是它会让你的行为变得合逻辑并且有张力。

很多演员会去大量使用脸部表情和手部动作,导演必须懂得去剔除这两个最常使表演变得夸张的动作。我最在乎的是演员的脊椎变化,因为人的身体如果是要全身都去用到,脊椎一定会产生牵引,这个部分并不容易掌握。有时候,我会要求演员在排练过程当中,必须让我清楚看到他们的背部,我的用意就是为了提醒他,也提醒我要去注意背部的使用。

创作的过程,需要时常回头去检视原创性的东西有没有消失掉,这是导演必须具备的基本能力──常常去提醒和鼓励表演者所做过的精采尝试。好的表演者,经常可以做出充满内在脉动却不易言喻的舞台行动。他们完全不需要也不一定可能对观众说明,他们做的东西何以如此。但是,我们都会看出他们是好演员正在作出好的演出。

这些好的表演,其实都由许许多多的小小动作和行为举止所组成,它绝对不是单一的动作。即使是拿一个杯子,京剧演员的动作都可能会包含眼神、手肘的变化与脸部肌肉的牵引,而这些东西都是在同一秒发生的。因为这个行动是那么的丰富,我们自然会注意他在台上的一颦一笑。

剧场应该带给观众惊喜和联想

—从京剧演员身上所呈现的许多表演细节,几乎都是经过十年以上的天天练习所培养出来的。关于「剧场人类学」,你觉得剧场工作者可以从中得到怎样的启发?

—关于剧场人类学的研究起始,一定得追溯到欧丁剧场团员们的组合。他们是一群被戏剧学校所拒绝的演员,但是他们都想演戏,而我自己又想导戏。所以,我们能做的事情就是自己训练自己。

我记得我们的创始团员有人曾经学过古典芭蕾,有人学过偶戏,他们就成了我们的古典芭蕾与偶戏的老师。「学习如何学习」正是我们创团初期的基本精神,然后到了一九七○年代,我自己和亚洲剧场有了更多的接触。我当时就想到,如果我想学习亚洲剧场的表演与创作原则,我该怎么著手进行呢?

因为欧丁剧场并不是一个有钱的剧团,所以我没办法请来一整个印度古典舞剧剧团到丹麦,我也没办法邀请一整个京剧团来演戏给我的演员看。我能做的是邀请剧场大师来实际对我的演员们示范演出并讲解,然后,我们再共同归纳出可供运用的原则──这些原则,就是剧场人类学的基础。

不过,我不希望大家误会说,我找了那么多剧场大师来,我会希望我的团员可以学会各种风格的表演特质与文化。事实上,这是不可能做到的,因为我们每个人的成长文化与血液里所带有的遗传,都会使得每个文化底下的人,就是有办法做到别的文化底下的人所做不到的事情。

就算有个欧丁剧场的演员想要学会京剧,他也得花上八年十年才能做到一个京剧演员的基本要求。可是,这是不可能达到的。所以,我要这儿强调的是:我们只能学习各种表演风格底下所共通的原则。也就是说,那些可以被客观地观察、学习、然后因为精通而变成演员第二天性的原则。

我们刚开始进行ISTA的时候,许多人笑我们,说「剧场人类学」根本就是胡说八道的东西。后来,许多的研究和从这儿获得启发的创作越来越多。就像欧丁剧团刚开始演出的作品被许多人嘲笑,后来却多了许多模仿者一样。

我始终觉得,只要你真的是在做有创造力的东西,而且可以带给观众惊喜和许多联想,那么,即便是异类的东西也会变成经典。

延伸阅读

▲《表演艺术》第五十期,李立亨〈迈向第三剧场:尤金尼奥.罢芭〉,p.86,1997年1月号

▲《表演艺术》第一一一期,秦嘉嫄〈探索文化身体,东西平等对话〉,p.8,2002年3月号

 

文字|李立亨 「台北艺术节」艺术总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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