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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小虹与杨泽(陈建仲 摄)
特别企画(二) Feature 金锁记

头号张迷说爱玲

杨泽vs.张小虹

张爱玲的〈金锁记〉,是傅雷眼中「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也被夏志清盛赞是「中国从古以来最伟大的中篇小说」。

国光年度大戏将〈金锁记〉搬上京剧舞台。戏曲如何转化张爱玲的抒情造境?戏曲的唱念形式是不是吃得下〈金锁记〉?又,为什么是现在?

本刊特别找来两位互封对方为头号张迷的学者──杨泽与张小虹,针对京剧版《金锁记》,提出他们的独到见解。

张小虹说,〈金锁记〉就应该用京戏演,才可以提供一个风格化的语言跟风格化的创作方式。

杨泽认为,京剧《金锁记》跟当代传奇的《欲望城国》很不一样,后者是东方传统与西方现代的接轨,前者则是回过头去做盘整,某种程度上是一种回归。

只是,这样的回归还是必须往前走,不能只是怀旧,不然就没意思了。

张爱玲的〈金锁记〉,是傅雷眼中「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也被夏志清盛赞是「中国从古以来最伟大的中篇小说」。

国光年度大戏将〈金锁记〉搬上京剧舞台。戏曲如何转化张爱玲的抒情造境?戏曲的唱念形式是不是吃得下〈金锁记〉?又,为什么是现在?

本刊特别找来两位互封对方为头号张迷的学者──杨泽与张小虹,针对京剧版《金锁记》,提出他们的独到见解。

张小虹说,〈金锁记〉就应该用京戏演,才可以提供一个风格化的语言跟风格化的创作方式。

杨泽认为,京剧《金锁记》跟当代传奇的《欲望城国》很不一样,后者是东方传统与西方现代的接轨,前者则是回过头去做盘整,某种程度上是一种回归。

只是,这样的回归还是必须往前走,不能只是怀旧,不然就没意思了。

「祖奶奶」与「那婆娘」

廖俊逞(以下简称廖)─请两位先谈谈你们的张爱玲阅读经验是怎么开始的?

小虹(以下简称张)—说实在,我第一次读张爱玲是在国中的时候,是非常惊吓的经验。我从来不是个文学少女,但是我喜欢从姊姊的书架上拿书,而基本上我姊姊也不是个文学少女,她喜欢看罗曼史。在我们那个年代,罗曼史是没有细分的,举例来说,在我姊的书架上,《简爱》、《傲慢与偏见》是罗曼史,一般的言情小说也是罗曼史,所以我就拿了一本皇冠出版、觉得是罗曼史的书,结果我小小年纪,看的第一本张爱玲的书居然是《半生缘》。

廖—可是,妳不觉得《半生缘》也是某种程度的言情小说吗?

张—是呀!《半生缘》本来就是言情小说,而我也用言情小说的方法去看,可是受到了惊吓。我当时接触的文学作品,没有像《半生缘》那种「整个生命没有出路」的困境,当时太早读了,对我来说反而是一种惊吓!所以我一直很记得这本书。

后来直到大学才又接触到张爱玲。大学的时候接触了一些文学作品,除了张爱玲之外,同时期也读了鲁迅的《阿Q正传》、沈从文的《边城》等,当时并未特别喜欢张爱玲。

要到很晚很晚的时候,是在张爱玲死后,我才真正喜欢她,真正开始看她的作品,并觉得看到不一样的东西(虽然在她生前,我就以为她死了)。最早勾起我好奇心的,其实是张爱玲的传记史,后来看她的小说时,觉得叹为观止,因为那技巧已经好到「了不得」,还倒过来变成「不得了」。

杨泽(以下简称杨)—妳觉得是妳比较喜欢张爱玲,还是我比较喜欢张爱玲?

张—当然是你喽!我从来不觉得我有这么喜欢张爱玲。

杨—为什么?妳写过很多张爱玲的文章吔!(张:是你多!)

张—因为我太晚喜欢张爱玲,又太多人喜欢张爱玲,我就觉得自己不要去凑热闹。我是喜欢张爱玲,但又没那么喜欢,或者说,我觉得自己可以慢慢去喜欢她,不想把她的东西太快读完。

杨—虽然妳是细水长流,但十几年来都还是继续研究,而我已经把张爱玲忘掉了吔!(张:不会呀!我要找「蹦蹦戏花旦」(编按:见张爱玲《传奇》再版自序)那一段出处,你马上就可以点出在哪!)

杨—我第一次看张爱玲的作品是《怨女》。年轻时刚开始看小说,我看了海明威的《战地春梦》,是很棒的抒情小说,因为我写诗,所以对小说的文笔技巧有很高的兴趣,《战地春梦》里很抒情、晶莹剔透的段落,我几乎都会背。后来有一天看到《怨女》,它在文字上其实非常的印象派,抒情性相当高,我觉得很有意思。

大学时,看了《张爱玲短篇小说集》,同时也看了乔哀思的《都柏林人》,觉得这两个人很奇怪,可以在二十来岁就写出最厉害的短篇小说。

到了美国之后,我认识了一堆联合国的人,每一个人都认识张爱玲。可是有人很讨厌张爱玲,他们就直接以「那婆娘」叫她,还发明了一种理论,说张爱玲都是以一种「小姨子的眼睛」来看世界。

之后我当了人间副刊的主编,很有趣的因缘是,当时我们有推荐奖,我就推荐了张爱玲,评审们都很喜欢张爱玲,但最后要投票时,还是有许多政治问题跑出来。最后张爱玲还是得了这个奖,我们不知道得这个奖,她会这么兴奋,写了感言来,还把很多陈年往事拿出来讲,证明她是个处女座。(众人大笑)

我对星座很有兴趣,张爱玲的生日一般登记是九月三十号,其实她不是!她自己也更正过,她的生日是九月十九号,接近天秤座,是那种最恐怖的处女座,跟我妈很像。

我们那年代的人(四年级以上的人),对于张爱玲在台湾的影响非常清楚,当时的女作家都受到了张爱玲的影响,男作家则假装没受到她影响,为什么会叫张爱玲「那婆娘」,其实就是对她的一种抵抗。

台湾的文风其实是非常雕琢、非常视觉的,到现在还是一样,男作家也写得像视觉系美女,这都是「张姑姑」的影响。张爱玲对台湾的影响太深厚了,有一阵子大家在争论张爱玲是不是台湾作家,我觉得这实在是没必要。我们看一个作家,没必要看他拿什么护照嘛!

我觉得张爱玲最棒的地方在于──「她是一个谜」,在联合国的那群人眼中,她或者是一个婆娘,或者是一个游魂。她不仅上班时间跟别人不一样,在生命中的某一段时光,又是那么地绚烂,浸淫在诗的喷泉中,而后来她却又在放逐、在流亡,变成是一个鬼。

张爱玲整个人生经历就是一场轮回,她很讨厌她的后母,但最后她变成人家的后母,还被女儿讨厌。她跟旧中国完全绞在一起,但同时她又是很现代的。

廖—杨泽是以一种「解谜」的心情看张爱玲,那张小虹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在研究张爱玲呢?

张—如果杨泽是「侦探」的话,我对张爱玲的好奇则来自于──「她是怎么活的?」我对张爱玲产生兴趣,最早是来自她那非常「政治不正确」的部分,例如她留恋各种物质性的东西、喜欢打扮等。张爱玲是个极度害羞的人,但是她怎么可以这么奇装异服呢?  她在《对照记》里的那些照片,摆出的身体语言其实是很让人尴尬的,可是有些时候我觉得,我可以从张爱玲那里得到一些灵感跟放肆的可能性。

张爱玲后来其实就变成一种「中国文化」。四年前我到哈佛的时候,朋友就很兴奋地带我去看张爱玲的故居,后来又带我去哈佛的一个图书馆,爬上高高的楼梯,拖出一本英文版的《怨女》,上面有张爱玲提的字。

我觉得我身边好多这种张迷喔!那种压力很大,他们都很会默背,默背到让我觉得「天呀!」。他们不仅对张爱玲了若指掌,而且到上海一定要去张爱玲故居。身边太多张迷,让我对张爱玲又好奇,又有一种潜在的抗拒。

杨—张爱玲是上海的原创品牌,是跟旧上海连结在一起的,以台湾的都市规模,其实很难产生一个张爱玲。但我们又对张爱玲有著无限向往,张爱玲代表著不是长得很漂亮的文艺少女,她长得那么高又那么瘦,整个身体让她觉得很尴尬,所以她对自己的身体充满自觉,甚至是自卑。

但是张爱玲发展成非常厉害的文艺少女,又虚荣、又有内容,跟当时的旧上海其实是个绝配。张爱玲自己的家族,以及冒险的、虚荣的、浮华的旧上海,造就她又世故、又新潮的性格,而成为新文学、新女性的一个典范。

《怨女》与〈金锁记〉

张—当我看到国光版《金锁记》的剧本,第一页写著由《怨女》与〈金锁记〉改编而成,我心里头就有许多「哀怨」。对我来说,《怨女》与〈金锁记〉是两个不同的故事,七巧与银娣不是同一个人。

大部分的人会把《怨女》当成〈金锁记〉的改写或转世,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看,那《怨女》真的是画蛇添足。对我来讲,《怨女》跟〈金锁记〉有一个很大的差别,《怨女》的开头和结尾都以银娣为主,属于中景的叙事方式;而〈金锁记〉之所以好,在于它的开场及结尾都使用大远景,先用远景,再用特写,框架本身有个进出,更能抓到结尾那种悲凉的氛围。

可能就因为受到《怨女》的影响吧,国光版《金锁记》的剧本,主轴是放在「一个女人生命的抉择」,开头银娣幻想著,如果当初选择的是小刘,那她可能会有个快乐的家庭,以此对照结尾的凄凉。这部剧本抓到的主轴好像是:年轻的时候一旦做了个抉择,一辈子就被决定了,再也回不到当初。

我在阅读〈金锁记〉的时候,这种「抉择」的感觉当然也有,但没有强烈到让我觉得是主轴,里面对于生命扭曲的描述,反而让我感觉那是来自很强的生命力,但在剧本中,抉择所带动的命运必然性,好像被过分地扩大了,可见是受到《怨女》的影响。

再来谈改编手法的部分。有些东西〈金锁记〉有,但剧本简单交代;有些东西是小说里没有的,但剧本把它发展得很好,我觉得这是很好玩的。任何的改编其实是一种再创造,剧本必须呈现属于它这种形式的可能性。

例如〈金锁记〉中有一段有名的过场,七巧从肥猪肉想到丈夫没有生命的肉体,风从窗子进来,镜子里反映著来回荡漾的金绿山水,而金绿山水又换为她丈夫的遗像。这段意象的描写使用了电影手法,所以非常生动,是张爱玲在现代小说叙事技巧中,非常精采的例子。但这幕在剧本中,被简单地带过。

但相对地,剧本也用了很多电影手法。在剧本的第二幕中,用舞台的分割空间、人物的进出,去处理时空交错的幻境,产生三爷与三奶奶在拜堂,七巧突然间却觉得是自己跟三爷在拜堂,回到现实方发现眼前的人变成了二爷。这幕非常流畅而简洁,很有创意。

小说里有一段经典的描绘:七巧跟三爷吵完,三爷要走,七巧急忙跑到二楼,从窗户留恋著他的背影,想著这次分手后,不知道还能不能见面。张爱玲在描绘这段情节时,并没有太过,只淡淡地写了:「季泽正在弄堂里望外走,长衫搭在臂上,晴天的风像一群白鸽子钻进他的纺绸裤里去,哪里都钻到了,飘飘拍著翅子。」仔细研究「鸽子钻进身体」的意象,会发现「身体」的意象在〈金锁记〉中很重要,因为这篇小说悲哀之处,就在于身体的不断毁败。

七巧与三爷吵架的这段描述,在剧本里是用唱的。从戏剧形式来看,对白上,张爱玲已经是登峰造极,所以剧本中很多对白还是按照张爱玲的调子进行,剧本较有原创性的部分,则在于唱腔方面。情感的渲染,有时候可以透过文学意象去做深情或疏离的调整,而戏剧特殊的地方在于它可以用唱的,歌声往往最能牵动感觉,这是我很期待的部分。

杨—这个剧本的确是做了一个选择,使它比较接近《怨女》,而比较不接近〈金锁记〉。《怨女》事实上是一个抒情小说,〈金锁记〉则是家族、阶级的研究,是更为深刻的小说。这也就是为什么,傅雷虽然写文章把张爱玲骂一顿,却称赞〈金锁记〉是「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夏志清则称赞〈金锁记〉是「中国从古以来最伟大的中篇小说」。

谈到这里,我们必须问一个问题,「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现在我们要把张爱玲的小说改编为京剧?为什么不是话剧或其他形式?

我的感觉是,在经过这几年奇怪的文化氛围下,对传统反而造成了一种回复现象。从张爱玲本身来看,会发现我们跟传统的断裂,有时候是太紧张了,何妨回过头去做盘整的动作。

国光新编的《金锁记》跟当代传奇剧场的《欲望城国》很不一样,《欲望城国》是想将东方传统与西方现代艺术做某种接轨,《金锁记》创作的用意比较像白先勇制作昆曲《游园惊梦》,是回归传统。对于这两种趋势,其实我蛮乐观其成的,只是我也很同意小虹刚刚所说,新编的《金锁记》与其叫「金锁记」,不如叫「怨女」来得名符其实。

张爱玲与京戏

张—〈金锁记〉要用京剧演出,我觉得很好,因为过去十年来的戏剧我都没办法看下去,因为我心里头一直有个挑剔没办法解决:就是现在的演员没有声音、没有身体。这不只是剧场的问题,包括打开电视看到偶像剧,也觉得好可怕,演员声音不会演戏、身体也不会演戏,即使叫他们演现代剧,他们都没办法演,嘴巴一张开、身体一移动,完全就不对劲。

那些演员根本没办法表现写实化的声音跟动作,因此我反而比较能接受风格化的处理,这也是为什么林奕华的《半生缘》,相对于现在的戏剧来说,是可以看的。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因素,是他完全使用疏离的手法,演员直接对著观众讲话,只要平铺直叙,就可以表现疏离的感觉。

现在的演员没有那种声音跟肢体语言,能够展现一个具有感染力与可信度的戏剧时空,所以我觉得〈金锁记〉用京戏演,好呀!就应该用京戏演,才可以提供一个风格化的语言跟风格化的创作方式。而且这种风格化的展现,本来就是张爱玲小说中很重要的部分。

杨─张爱玲说:「京戏里的人物,不论有什么心事,总是痛痛快快地说出来,身边没有心腹,便说给观众听。语言是不够的,于是加上动作、服装、脸谱的色彩与图案,连哭泣都有她显著的节拍,一串由大而小的声音珠子,圆整光洁。」「因为这多方面夸张的表白,看惯了京戏,觉得什么都不够热闹,台上或许只有一、两个演员,但也能造成拥挤的印象。」(编按:见张爱玲《流言》中〈洋人看京戏及其他〉一文)我觉得京剧应该可以是非常热腾腾、血淋淋的,改编的剧本比较偏向《怨女》,抒情的成分太多了,动作比较少,也就不这么热闹。

张爱玲对京戏非常了解,她与戏的牵连,不仅在她喜欢戏,她爸爸的小老婆是个戏子,后来把她爸爸的头打破了,因此离婚。所以张爱玲对於戏子其实是非常好奇、非常有童年回忆的。

张─但有个问题是,〈金锁记〉以戏曲的形式去呈现,是不是一种很好的方式?戏曲的形式是不是吃得下〈金锁记〉?张爱玲说,京戏的舞台是个很拥挤、没有私生活的舞台,如果以这点来看这个剧本的设计,有些方面对,有些方面不对。

张爱玲很会描写大家族的勾心斗角、拥挤繁杂,混乱中有一种不安在里头。我觉得在这点上,京戏舞台的特质,是可以去呈现这样的拥挤,不仅是人物变化的拥挤,也包括锣鼓点与唱腔的热闹性。在剧本里,这种热闹性展现在打麻将、语言交锋的场面上,是蛮好的安排。

只是说,这个剧本的开与收,比较是属于内心世界的描述。张爱玲一直强调,京戏给人的感觉其实是非常稳定的,因为里头有一套情感公式,就像「口头禅」一样,有固定的模式。所以我不晓得,当京戏要去探究人物内在世界的时候,它所能够触及的部分是什么?

举个例子来说,张爱玲的作品是这么的风格化,所以角色在悲哀的时候,可能也必须使用风格性的唱腔,而不能使用传统的哭嗓。这种风格化是种形式上的优点,但也可能会变成一种形式上的限制,全看这部戏怎么「破格」地去探讨情感。

张爱玲的〈金锁记〉为什么会这么好,是因为她写得太彻底了,彻底到「让我们看到不该看的东西」,它让我们知道,所谓的常态跟变态并非二元对立,常态推到了彻底、推到了极端,就是所谓的变态。她让我们看到极端情境之下,人性可能的状态,它不是非人性的,如果是非人性,那又是另一个范畴了。

我们不是没有看过恶婆婆,在我们的传统文化中,一定会产生恶婆婆,因为恶婆婆是一种社会伦常的必然性,而〈金锁记〉最可怕的地方,在于它里面荒谬至极的故事, 都是从伦常礼教中出来的,它不仅将恋子情结写到极端,也把憎女情结写到极端。

一般憎女是讨厌女人,但七巧憎恨的对象却包括了女儿,这样的情节其实很可怕吔!我们很少在其他的文学作品中看到,妈妈会去毁掉女儿幸福,而且毁得这么彻底。

〈金锁记〉在人性呈现上,是一部极度极端的作品,我很好奇,它会不会反过来给戏曲形式一个极大的挑战,如果我们熟悉的是一种安稳的、口头禅的、能够将复杂事物简单化的戏曲形式。用张爱玲的话来说:「京戏是个狭小、整洁的道德系统」,它容不容得下〈金锁记〉,是我们好奇的。

张爱玲也比较了京剧跟昆曲。她说,昆曲基本上太过儒雅风流,是文明人的文明戏;但京剧有某种的粗鄙性,具有庶民风格,一种没有被完全规范的原始性,这是京戏之所以可以打败昆曲,成为清朝最主要戏曲的原因。

张爱玲觉得京戏有一种「孩子气的力量」,甚至从京戏谈到整个中国文化,认为中国文化的随随便便,使其显得那么年轻,按她的说法,这是一种「青春的神秘力量」。我觉得这很好玩,京剧既是一种感情公式、提供简单化的安稳感觉,但同时在张爱玲的想像中,它规格化、风格化、制式化的底下,又充满爆发力。如果我们扩大去解释的话,张爱玲对戏曲真正珍惜的部分,其实是在于它「孩子气的力量」。

魏海敏与曹七巧

杨─张爱玲曾说,七巧是她所描写的一个极致人物,她说中国人的人生其实都很平凡。我想〈金锁记〉跟张爱玲熟读《金瓶梅》、《红楼梦》很有关系,七巧分明就是潘金莲嘛!她讲出一堆真话,一开始就让大家差点晕倒。

谁来演曹七巧,我想是最关键的,京剧是演员的剧场,而非导演或编剧的剧场。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大家对于新编京剧的接受度高,包括李国修的《京戏启示录》也告诉我们,京剧跟话剧是可以互相辩证的。

张—说实在,不论是演《楼兰女》的魏海敏,还是演《马克白夫人》的魏海敏,要演曹七巧我都不觉得很放心。但是自从我看过她走叶锦添的服装秀,穿了一个露背装之后,我就觉得她可以演。(笑)

张爱玲形容:「将来的荒原下,断瓦颓垣里,只有蹦蹦戏花旦这样的女人,她能够怡然地活下去,在任何时代,任何社会里,到处是她的家。」女人泼辣的生命力,是即使文明毁灭,都会依旧存在的东西,所以我期待魏海敏能更放、更泼辣。

跟杨泽不同,我不觉得七巧是潘金莲。我们中文说「贞静」,我以前一直不懂,为什么不说话跟贞节有关系。直到我读到莎士比亚的剧本,里面提到,女人住的地方,不仅窗户要关好,更重要的是嘴巴要关好,因为他们认为女人上面有一张嘴、下面有一张嘴,上面的嘴关不好,下面的嘴就关不好。「贞静」的概念也是一样,认为女人不讲话,才会贞,这其实包含了很多文化的束缚性在里头。

七巧的泼辣与潘金莲、王熙凤相比,前两者在阶级的泼辣性上,是比较相近的。但潘金莲是畅快的泼辣,上面的嘴讲,下面的「嘴」也很开心;而七巧嘴巴坏,其实都是坏在讽刺、猜测、忌妒别人下面那张「嘴」的快乐,除了阶级因素外,所有攻击性几乎都是源于对性的压抑。

杨—呼应小虹讲的,我觉得这个剧本太抒情,太像《怨女》了。假如魏海敏没办法把〈金锁记〉中的暴力框架呈现出来,那整部戏就会像昆曲,而不是「蹦蹦戏」了。所以我希望剧本里的七巧应该更泼妇骂街,去哭呀、闹呀,张扬女性的声音,但目前剧本里这种「做」的部分太少了,主要都集中在唱的部分。

〈金锁记〉中的恋子、憎女情结,不仅在东方文学中少见,在西方文学也很少见。传统戏剧原来没有像〈金锁记〉这么泼辣的本子,直到五四运动后的新戏剧,才产生像曹禺《雷雨》这种乱伦的戏。所以〈金锁记〉的剧本在意义上,除了可以与「蹦蹦戏」那种民间生命力做联结外,也代表一种回归跟恢复。

张爱玲对于东方主义其实非常了解,她懂得外国人怎么看东方,也知道外国人希望她多讲些京戏,但最怕的就是,我们对我们自己的传统也有一种东方主义。我们是现代人,对于传统免不了已经有点东方主义了,因此我们对这样的回归,必须有更为深刻的认识,不然我们还是套某种东方主义模式,认为我们就是抒情的,西方就是叙事的;西方就是暴力的,我们就是水袖。

如果只是去套用现今的东方主义模式,那我们就会错失继承的机会。张爱玲觉得文学史上有一种继承的关系,《红楼梦》模仿《金瓶梅》,《海上花》模仿《红楼梦》,而她自己便是这条文学脉络的传人。张爱玲的《怨女》带有怀旧的意味,某种程度上是一种回归,但这样的回归还是必须往前走,不能只是怀旧,不然就没意思了。

 

主持|廖俊逞
纪录整理|郑雅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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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谈人小档案

杨泽

●本名杨宪卿,台湾嘉义县人。

●台大外文系学士、外文研究所硕士、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博士。

●著名诗人,诗集作品三本有《蔷薇学派的诞生》、《仿佛在君父的城邦》和《人生不值得活的》。

●现任《中国时报》人间副刊主编,曾主编《鲁迅小说集》、《从四○年代到九○年——两岸小说集》、《七○年代忏情录》、《七○年代理想继续燃烧》、《阅读张爱玲─张爱玲国际研讨会论文集》、《狂飙八○——记录一个集体发声的年代》、《又见观音:台北山水诗选》等书籍。

 

张小虹

●台大外文系毕业,美国密西根大学英美文学博士,现任台大外文系教授。

●著有《后现代╱女人》、《性别越界》、《自恋女人》、《欲望新地图》、《性帝国主义》、《情欲微物论》、《怪胎家庭罗曼史》、《绝对衣性恋》、《在百货公司遇见狼》、《感觉结构》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