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起他们自己,眼神又亮了起来——就是他们那种人的眼神,一个经过了大时代的生离死别,多灾多难的动荡环境里,才有的一种「情绪记忆」的眼神。如今虽然时光已旧,但是在我心里记忆犹新,那一张张来自大江南北不同的脸,却有著相同的一种眼神,反映著那个不知道要怎么过、可是又得过的时代,一样的迷茫。我大概还能演得出来,但是没人写这种剧本了——
疲惫的身躯,消耗过多的灵魂,不正常的睡眠,我是一个演电视剧的人。
「电视演员」这工作,需要储存许多情绪记忆、感官记忆、救急式的表演、小聪明式的应对等,以防大量的工作消耗后,成为观众的笑柄,甚至骂名。可是,那些记忆情绪可是不能进电脑存档、用滑鼠上按出来的,它被放在脑袋这个浩瀚的仓库里,由我们的体力和欲望在管理著,管理得不好,有可能用不出来(就是眼高手低之类的情况),有的是还来不及回忆搜寻,它就消失、模糊或者改变了。
长辈的眼神
小时候,常遇到一种「气氛」:譬如在同学的家里跟他们的家长聊天,或与不相识的长辈在路边闲谈,很容易就会谈到:你爸爸是干什么的啊?哦!他也是军人出身哪,你们是哪里人啊?你爸爸过去是跟谁的?打过哪些仗啊?现在退伍还是退役啦?(退伍是指士官以下,退役是尉官以上)。若是讲到与我爸爸参加过同一场战役的巧合时,是他们眼神最亮、也是最深、却也是最淡然的时候;就是他们那种打过那么多仗,杀过不知道多少日本人、中国人,自己还能活著,然后逃到台湾来的人,才有的那种眼神,不知是「败兵之将不可言勇」的关系,还是打来打去都是打中国人自己的缘故,所以觉得「败者蒙羞,胜者可耻」,眼神里才会有那么多明亮而又无奈,亲切而又唏嘘。得意的口气还没发泄多久,就换上思乡又回不了乡的凄然。
这些长辈此时却又转变了话题,接下来问的就是:你们家一天的菜钱是多少钱啊!上学怎么上啊?坐几路公车啊?哦!你是走路啊!那很近吧?要走四十五分钟!这么远?哦!你爸爸有时候会骑车去接你,你爸爸的脚踏车是二十八吋的,还是二十六吋的?房子是公家的吗?……我还得跟大人一样,里里外外、不急不忙,偶而也学爸爸的口气,长嘘短叹一番,聊得好著呢!我也会关心好奇地反问他们的背景和近况。谈起他们自己,眼神又亮了起来——就是他们那种人的眼神,一个经过了大时代的生离死别,多灾多难的动荡环境里,才有的一种「情绪记忆」的眼神。如今虽然时光已旧,但是在我心里记忆犹新,那一张张来自大江南北不同的脸,却有著相同的一种眼神,反映著那个不知道要怎么过、可是又得过的时代,一样的迷茫。我大概还能演得出来,但是没人写这种剧本了——就算写了,那个小孩儿谁来演啊!
「传家有道唯存厚,处世无奇但率真」
过年时家家户户都会贴春联,不但大门贴,二门也贴,一方面是过瘾吧!一方面也想教育教育孩子们。春联的内容最常看到,也最常让我自语的,大概是:「传家有道唯存厚,处世无奇但率真」,要不就是:「忠厚留有余地步,和平养无限天机」;由这两付对联,你可以说,他们在那么艰苦的年月里,还没忘记彰显中华文化的汉人思想;但你也可以说,他们天真得太不了解未来的现代人了!台湾现在自己最缺的不一定就是钱,可能是一个忠厚的人际关系,以及和平的处事态度吧?(我指的是搞政治和媒体的)
上一代人的光辉,上一代人的迷思,都过去了,提提下一代吧!那些借借碌碌、头角峥嵘的年轻人,就是因为他们年轻、他们美丽、单纯、陶醉与天生丰富,而且身在其中不自知,虽然羡煞了过来人,但也令人难免会担心他们的未来,到底年轻人的特征还是「犯的错不够多」,但是这个特征在充满假象的岁月中,不够用了怎么办?再去翻翻老对联,可别像我一样,「书到用时方恨少」。
为了孩子念书的缘故,现在我与家人都住在加拿大。十四岁排行老三的儿子,暑假独自返台,主要是去做牙齿矫正手术,其他空余时间,我就让他去拜见我的几位老友——有在大学中文系执教的学者,有在寺庙修行的禅师,有摆槟榔摊很会潜水打鱼的高手,都是我几十年亦师亦友的好朋友。我让老三一一去拜见,老三说:「爸!要用『拜见』这两个字吗?」我说:「对!主要就是这两个字,去吧!你会有收获的。」
上一代的那种眼神,没机会演了
老三要独自在台湾浪迹一个多月,够他忙了。想想我们的上一代,想想我们的下一代,想想大人给他这样那样的安排,也许就是我个人的一种怀想,希望他能开心地受教育,好在,他也好像热情地去做了,如此,我疲惫的身躯,消耗过多的灵魂,不正常的睡眠,也就像台词一样,说完了就不重要了。
至于上一代的那种眼神,没机会演了,也很自然……没有一切的迷茫,哪来一切的希望。大家都在人类的大海里,潮起潮落,永远存在。
李立群
资深剧场、电影与电视演员
为「表演工作坊」创始人之一
知名表演作品有
舞台作品:《这一页我们说相声》、《暗恋桃花源》、《推销员之死》、《ART》等
电影作品:《我这样过了一生》、《搭错车》、《恐怖分子》等
获金钟奖最佳男主角、金鹰奖、飞天奖以及金马奖多次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