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父亲功能」这个精神分析的关键看来,林奕华的创作其实一直没有离开过对于「男性」的思考。从《爱的教育》系列通过对教育制度的嘲讽质疑,敷演出社会作为「父亲」的「丑怪形构」;到「东宫西宫」系列讽刺香港特首的「父亲」形象;到《包法利夫人们》点出「市场」这个「绝对父亲」的无坚不摧。林奕华剧中的「父亲」无所不在,因为「杀父」是林氏剧场中的必然。
「林奕华剧作中的男性面貌与内涵」——接到这样的一条约稿题目时,不禁慨叹吾生晚也。林奕华历年最集中「谈男人」的剧作集中于早期的「同志剧场」。九○年代中后期转战「爱的教育」剧场系列,开始从青少年角度出发探讨香港社会;踏入新世纪更兵分两路,一方面从《叽哩咕噜揾食男女》发展出《东宫西宫》的社会怪谈,另一方面则从「张爱玲」谈到「包法利夫人」的女人秀。打从我安坐剧场观众席,林奕华已普遍给人「爱的教父」的形象和姿态;在晚近观众心目中,「男性」并非林奕华的议题乃至亮点,却往往是在论述意义上以「支点」的形式出现,即便如探讨现代女性身分、位置的《张爱玲,请留言》(注1)便是把女性放置在男女、婚姻脉络中突显女性的自觉。
然而,林奕华真的不「讲男人」吗?
近年炙手可热的斯洛凡尼亚裔评论家纪杰克所论的「父亲功能」,指出传统以来分离的两项「父亲功能」——「理想认同的所在」与「残忍的超我」,在现代却被统一在同一人身上。倘若要让孩子整合进社会的象征秩序中,便需要维持「父亲」的符象权威;但主体的自我成长却需要与「父亲」进行对抗(注2),象征秩序、符象权威往往在淫秽和「执爽」(注3)的父亲形象中倾颓。如果进一步从「父亲功能」这个精神分析的关键看来,林奕华的创作其实一直没有离开过对于「男性」的思考。
《爱的教育》《东宫西宫》批判「父亲/体制」
林奕华《爱在考试的季节》(2000)、《我X学校》(2000)、《二十七个女同学与十七个男同学》(2001)等《爱的教育》以降的剧场系列,通过对学校、考试等教育制度的嘲讽和质疑,敷演出社会作为「父亲」的「丑怪形构」。即使同是针对教育制度问题,有别于「疯祭舞台」呢喃式的剧场演出(注4),林奕华直接借学生之口控诉「父亲」、将不可企及的一切归因于暴虐的极权「父亲」——「父亲」的「执爽」夺去「我」的一切快感。《爱的教育》中的「香港教育体制」更是以「创伤性事件」的姿态出现。学校、考试等「历史的畸形」为主体(学生)甫踏入社会文化秩序中所必然遇到的冲击,所以,这个主体(学生)与历史真相(自我循环的教育体系以至社会体制)乃是必然的对立,暴露出李尔王式「父亲」的彻底无能与荒谬。
意念来自美国影集「白宫风云」(原名“The West Wing”,意指白宫西翼)的「东宫西宫」系列,从二○○三年即开宗明义讽刺香港政治及民生上的畸形现象(注5),首三集正面批判香港的「丑怪父亲」特首董建华及政府架构;及至以「曾荫财」为号召来影射新特首曾荫权的《西九龙皇帝》,才通过发展香港西九龙文化艺术区事件为出发点,真正挑战代表符象权威的「理性父亲」(或「律法父亲」)。在首三集「东宫西宫」及《西九龙皇帝》中,林奕华成功捕捉了董、曾两位「受命于天」的「父亲」在本质上的区别——前者懵懂滑稽、庸碌无能;然而,有异于「丑怪父亲」,「理性父亲」本身就是纯粹是意志的神、事物的逻辑秩序。自视甚高、脾气暴躁、两面三刀的「西九龙皇帝」曾特首,怀抱「摩西过红海」之姿要为世人「拨乱反正」——才真真正正展示了「理性父亲」的「绝对男性形象」。
无父的年代,虚拟「父亲」以便「杀父」
要进行舞台乃至于文化意义上「杀父」,「东宫西宫」系列固然瞄准代表社会秩序的「理性父亲」,更关键的是,与其说《爱的教育》以来林奕华作品一直积极舖陈「父」的丑态、展现「杀父者」与「父亲」(学生与教育制度、市民与政府)的对立,毋宁说这是一次又一次的「幻见」(fantasy)的展演。香港女作家黄碧云的《无爱纪》,把我们所处身的世代归纳为「无爱的年代」;同理,不管愿意承认与否,我们已处身「无父的年代」。既然「无父纪」的「绝对男性」——「父亲」已然倾颓,那么,晚近林奕华作品所高扬、虚拟的「杀父」姿态如何摇身一变为资本主义动力,使得彼此「幻见的对立」成为舞台上、心理上暴烈的姿态?全因为林奕华成功捕捉了廿一世纪「无父的年代」中的主体诉求——主体不可能毫无依凭拔地升天,必需要藉著自我的对立面建立自我。
在鲁迅的时代,依然可以藉著古典小说如「三言」的《陈多寿生死夫妻》,指摘中国传统价值充满了「瞒和骗」。然而,在周遭世界都强调「享乐」、「去爽」的「无父纪」,林奕华依然通过「设计角色扮演的游戏来解构角色扮演——英雄,从而告诉人们古典小说如何影响现代人的行为和心理。」(注6),恰恰突显了在「无父的年代」贩卖「杀父」的核心意象和叛逆姿态时,追溯「男性(原初父亲)是怎样炼成的」的必要性。职是之故,把现今社会的精神面貌转移、归因为「传统与现代精神衔接的解构过程」(注7),才能建构「父」的实存和合理性、使得剧场有「父」可杀,确立「倒错的解放」。
「女人戏」里,消费市场成了「绝对父亲」
与此同时,市场、消费把「父亲功能」消灭殆尽、甚至谋朝篡位成为主导社会的「绝对父亲」。由此可以理解,从《张爱玲,请留言》到《包法利夫人们》发展出来的「女人戏」,便顺理成章出现了强烈的转变。
早在《张爱玲,请留言》,曾经出现「女人讲男人」的独白场面。剧中通过女大学生安安畅谈择偶标准,折射了简单而清晰的思考逻辑和价值观:女性的自我认同完全建筑在丈夫身上——她嫁的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已是证明「她是一个怎么样的人」的充要条件。而被称为探讨「女人是什么」的《包法利夫人们》(注8),除了强调男女演员身上服装的价钱牌等细节外,更在全剧初段安排了结构相类的场面——「理想丈夫」说出一连串对「未来太太」的要求。如同房子或汽车,「未来太太」就是「理想丈夫」欲望的投射,恰恰示现了当代精神分析的洞见——「女人是男人的征兆」,即谓女性身上所呈现的特质恰恰是男性欲望的投射。然而,《包法利夫人们》在显示女性身分、价值、身体乃至欲望的「畸型」建构的同时,触及了「无父纪」中更具影响力的「绝对父亲」(市场)如何无坚不摧、顽强地在购物、消费意义上,向男男女女发放「做你真正的自己」的(消费)召唤信号。既然《包法利夫人们》的男男女女的存在,乃是市场这个「绝对父亲」的「执爽」机器,无所逃于天地之间;那么,敷演《包法利夫人们》作为现代主体「失落的失落」的宿命,同样是贩卖「历史的畸形」的又一次手起刀落的「杀父」展演。
剧场美学上的「父」的情结
追源溯始,伴随著「杀父」的问题意识,林奕华的剧团「非常林奕华」在剧场美学上同样有著强烈「父」的情结。所谓剧场美学上「父」的情结乃是指「非常林奕华」脱胎自香港实验剧场旗舰「进念.二十面体」。「进念」长时间以概念化剧场关注「我」与「父」、甚至香港与「父」的微妙关系;剧场启蒙父亲在舞台形式、场面调度等的示范,使得早期「非常林奕华」(尤其「同志剧场」)的艺术风格无可避免与「父」同出一辙(注9)。及至《爱的教育》以降,「非常林奕华」才逐渐杀出属于自我的一条又一条血路(注10),让「非常林奕华」始于「进念」又有异于「进念」──「在『你』之中又不是『你』」。
作者按:特别感谢小西先生。
注
1.非常林奕华:《张爱玲,请留言》,香港:葵青剧院演艺厅2001.11.16-18(三场)。
2.纪杰克(Zizek, Slavoj)著、万毓泽译:《神经质主体》,(台北:桂冠图书,2004),页435。
3.「执爽」是齐泽克精神分析的关键词,指快感的极致,即俗语所谓的快乐到死或痛苦到死。
4.疯祭舞台:《曝/光》,香港:文化中心剧场2006.11.03-05(四场)。
5.「东宫西宫」参考董建华(前特首)与陈方安生(前政务司司长)曾经各据政府总部东翼、西翼而得名,分别为《2046特首不见了》(2003年4月)、《问责制唔制》(2003年8月)、《开咪封咪》(2004年8月)和《西九龙皇帝》(2005年4月、8月)。
6.林奕华《水浒传》台湾新闻稿,2006年10月16日发布。
7.同上注。
8.非常林奕华:《包法利夫人们》,香港:文化中心剧场2006.09.01-10(九场)。
9.参见陈米记、何倬荣编:《林奕华的戏剧世界》,(香港:陈米记,2000)。
10.参见小西:《林奕华:舞蹈剧场的流动美学》,载http://angelland.negimaki.com/blog/index.php/2006/03/31/31032006/
文字|梁伟诗 香港剧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