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台湾电影工作者而言,今年最令人振奋的可能不是李安《色,戒》再度擒得威尼斯金狮奖,而是林靖杰以《最遥远的距离》获得威尼斯影展「国际影评人周最佳影片」。
这是国片最坏的年代,投入电影工作十八年的林靖杰,等了九年才拍一部作品,得知获奖后,为拍片背债六百万的他说:「获奖高兴一天就好!」要开始烦恼的是如何让新片顺利在台湾院线上映和吸引观众走进戏院,唯有获得观众共鸣,看到票房和市场,台湾电影才有机会突围,他的导演之路才能长长久久走下去。
另一位即将以《练习曲》代表台湾角逐奥斯卡外语片的导演陈怀恩,刚进入电影这一门工作,便赶上了台湾新电影的第一波浪潮,走过辉煌年代,早期担任候孝贤电影的摄影指导的他,入行二十多年后,终于在今年春天发表了自己导演的第一部剧情长片。对他来说,「有些事现在不做,一辈子都不会做」。
同样从事电影工作,两位和剧场都有些渊源:林靖杰《最遥远的距离》是为早逝的剧场鬼才陈明才而写;陈怀恩的老婆是知名剧场演员杨丽音,为了《练习曲》,她不仅亲自上阵演出,还担任监制。两部片不约而同地从台东开始,《练习曲》一开场的取景,巧合地就是阿才走向大海的地方。
那天下午,林靖杰和陈怀恩,两位国片导演碰头,对于在台湾从事电影工作的个中甘苦,我还没开场,他们早已先聊开来了。且一如我所认识的大部分剧场工作者,即使大环境对艺术创作再不利,国片市场再低迷,他们仍然还有梦。
陈怀恩:我们大家都很喜欢帮派的感觉,但是我们不混黑帮,我们混「侯帮」。
林靖杰:现在台湾电影一年才几部?你就像在废墟里,一个人孤伶伶的,踽踽独行。
问:两位是怎么踏入电影这一行的?
陈怀恩(以下简称陈):我一直在侯孝贤导演的团队里工作。大概是民国七十六年左右,从《小爸爸的天空》开始,然后《童年往事》,之后一路下来。当时还没解严,我们是那个威权时代的产物,大家都很喜欢帮派的感觉,但是我们不混黑帮,我们混「侯帮」,哈哈。我记得,有一年过年,侯导要请我们吃饭,但是他没钱,跑去跟另外一个导演借了两千块,他这样一个行为,感动了我们两三年。
林靖杰(以下简称林):现在是导演借三千块来请吃饭,大家一看矛头不对就赶快落跑,哈!
陈:侯导创造了一种大家共同创造电影的感动,那个年代的人就是这样,因为这样的感动,你就被他绑住了,可是另外一方面又想挣脱。靖杰应该比我晚一点,他是《少年吔,安啦》那时候出来的,对我而言,他们那一票年轻人比较单纯,就是喜欢电影,真的为了创作而创作。他们很看重一群人在一起,要去创造什么样的电影世界。他们那时很团结,喜欢聚会,因为他们身边已经没有那些所谓「电影人」了,那个节骨眼上大家都崩盘了,其实说穿了,跟整个社会的时空氛围不无关系。
林:三十岁以前,我几乎什么都搞过,拍广告、工商简介、剧场、写小说、当记者,百无禁忌,什么都搞,活动力很旺盛,当然也没有说成绩很怎么样。后来,我希望能够更专注在电影创作上,所以有几年我几乎不接触其他的东西,不像怀恩十几年来跨足电影和广告圈,我比较不一样,我可能走得太过纯粹还是怎么样。
陈:比较孤僻,哈哈。
林:我们这一代是碰到电影最没落的十年,跟我同期出来的人,几乎都消失了。其实身为一个电影工作者,我很渴望像怀恩讲的「一个帮派」,大家在一起,就像搞剧场也是,我要弄一出戏,固定班底大家相挺。但电影又是更复杂、庞大、压力更大的teamwork,过去台湾每年有几十部、上百部电影同时在拍,是在那样的氛围里被簇拥著、存在著;但现在台湾电影一年才几部?放眼望去没有电影工作者,你就像在废墟里,一个人孤伶伶的,踽踽独行。
问:两位多少都和剧场有些接触,相较之下,拍电影和做剧场,何者比较辛苦?
林:做剧场简直是幸福啊!
陈:环境不太一样,剧场摆明了不赚钱,商业价值不存在,所以没什么压力。剧场很难一个人搞,会在一起工作的共识都差不多,不会太计较;电影就不一定了,电影除了人,还得靠工具,就像摄影机,不能因为预算不够就将就一点,你必须要用现代的、先进的器材来拍。操作这些工具的人也一样,在整个电影工业里,这种专业且经验丰富的人力,所剩无几。当然有很多充满热情但没有经验的人,但是以我们的逻辑思考来讲,这种人通常都不太堪用。因为国片已经低迷很久了,所以这些人该不见的都不见了,也没有什么好留下来的。
林:对大部分人来讲,电影是一件养家糊口的工作,背后开销很大,牵涉每个技术和技术人员都是高门槛。从事电影工作的人,都是靠著接案维生,他不属于任何一个人。他有基本所得的需求,这个技术值多少酬劳,他不能一直打坏行情,必须保持。但是,台湾电影常常是导演一个人构思剧本,拿到辅导金了,找到一点资金准备要拍的时候,才开始找工作人员。也许你有合作过觉得不错的人选,但在这个时间点上,不见得对方有时间,所以每次拍片,找来的人都是临时凑合,大家一起工作两三个月,拍完解散,下次再跟这一群人合作也不知道几年后了。比较不能像剧场是一个大家庭,我们一起弄一出戏,大家感情很好,每天待在排练场里,最后会有「自己人」的感觉。电影在短短的筹备及拍摄期间,也许可以形成这种气氛,但是拍完后,所有工作人员就鸟兽散,又分散到不同的剧组去。以目前的现实条件,拍片机会不多、久久拍一次、经费又很少,我们不可能养得起班底。
当然像怀恩在广告界,可能情况会好一点,有一些广告班底可以支援。不过,广告的资源又和电影不一样,不见得广告人能够那么苦哈哈地来做电影,这是另外一回事。相对地回到剧场,它的技术门槛、资金门槛相对都比较低,有一群固定班底是比较容易达成的,这样在一些合作默契上、片子的条件和状态上,大家会比较以同理心来配合。而且搞剧场的演员或工作人员大概都知道,这不是一个可以赚钱的商业行为,纯粹就是很有兴趣和想法,有了这个心理准备以后,事情就变得很单纯。
陈怀恩:台湾电影的最大问题,就是专业人才流失的问题。
林靖杰:我有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力气在做不是导演该做的、跟创作无关的事情。
问:这一代的台湾电影导演面临比较大的困境是什么呢?
陈:我比较佩服阿杰的是,他算是比张作骥晚一点,台湾少有一种特殊会对电影很坚持,一直在电影这个行业里头。我不能算是,因为有十来年的时间我都在拍广告,也就是说广告是我的主业,电影是我的副业。这几十年看下来,问题都还是差不多的,就是专业人才流失的问题。阿杰说的很对,其实国片是很了不起的,是一群对技术很生疏、对工作很陌生的人,在很生涩的环境下所拍出来的,这样的比例非常高。不像二十几年前,我们刚进电影圈,当时剧组大家都是靠这个行业维生,一年差一点有三部戏,好一点可能就有六部戏,现在是好一点三年一部戏,差一点六年一部戏。
林:我是九年,哈哈。
陈:所以这个问题其实是严重的!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还是这个产业本身的问题,国片的量不是很够,每部片要回收也都非常困难,往往一部片上映的票房,还请不了工作人员吃一顿杀青酒,这确实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今天如果我们都拍了五分的片子,其实绝对都有能力到十分,这绝对不是我们愿意让它少五分,也不是资金够不够的问题,资金够还是拍五分,预算高期待值也会高,但下场还是一样啊!所以我宁可预算不要太高,预算太高本来是比较小的灾难,会变成比较大的灾难。
林:我很同意刚刚怀恩说的。我记得在威尼斯的时候,有大陆记者拿我和周杰伦的片子相比,其实是很芭乐的问题。我就在想,夸张地说,我有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力气在做不是导演该做的、跟创作无关的事情,我不想去比较是周杰伦屌还是我屌,那只是说在台湾当导演其实很辛苦,你要花很大力气在做不是导演要做的事,就好像在一片荒芜中要盖一栋华厦。举个例子,片中有场打斗的戏,一拳过去,抓起来再摔过去。在拍的时候,我们先叫演员自己套套看,套不出个所以然来,很俩光,他们也不是武打明星。接下来摄影师也得想摄影机要怎么避,搞到后来摄影师也上次教教看,也搞不定,最后连我自己也上去教。这样一搞有两个问题,一个是搞半天,二来搞出来也不那么专业。电影工业不存在嘛!就像怀恩刚刚讲的,人才、技术流失,很多应该要有的部门流失,但你还是希望电影做出一个品质来,所以这些流失的东西导演都要去补,就回到土法炼钢。
陈:下次这种情形你直接制造他们仇恨比较快一点,哈哈。他们这一代的导演真的比较辛苦,因为我们还经历过台湾电影一个伟大的辉煌时期,卡在那个时代的尾巴,看到很有经验的侯导,侯导旁边跟著一群很有经验的副导、制片、摄影,看到一群真的很有经验的人,速度很快、很有效率。他们坐下来开会,五分钟就受不了,他们觉得通通可以不用谈,很快把事情弄好,因为经验够,就像一群球员一样,一到球场上就站好守备位置,不用去想什么东西。以「专业」来说,我所谓的「专业」不是技巧的高低,而是剧组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现在完全不是这回事,每个人都想当导演,都在看别人到底在干什么。你叫他当场记,他不知道场记要干什么。
林:所以回到我们说「当导演大部分不在做当导演该做的事」,还有一部分是一直在教场记怎么场记、执行制作怎么做执行制作。其实我个人曾经很羡慕杜琪峰,好多年前我就说:「假如我可以像杜琪峰这样子多好!」他在香港拥有一个固定班底,因为演员和技术人员都是同一批人,所以不管在技术还是表演上,他可以一部一部去操作,到后来因为有默契,很多事情不用从零开始,时间都节省掉了。他在香港拍了那么多部同类型的黑道电影,都是原班人马,我相信一次、两次、三次操作,到后来一定可以操作出很精确的东西。就像在剧场,一票人把东西弄到很精准,那种工作模式是很棒的。
陈怀恩:对我们来讲,如果有各种类型片可以尝试,会是很开心的事情,但我觉得还是要回到本质:「究竟电影是什么?」
林靖杰:我一直挣扎在所谓的市场、观众的接受度,以及自己想拍什么,我们一直在抓这两者的平衡。
问:过去国片一直都被批评不考虑观众,但这几年也出现某一类型的电影,企图移植或模仿所谓的商业模式,在你们的电影中,是如何思考观众在创作中的位置?
陈:其实电影没有分「商业」或「不商业」,台湾观众喜欢的「那种片」,到底有多好看其实因人而异。有些人比较单纯,就比较喜欢单纯的东西;有些人比较复杂,就比较喜欢复杂的东西。到底单纯的人多还是复杂的人多,我们很难去量化。重点是你在台湾拍什么片子,都必须要碰触到:即使你在思考一个所谓商业的条件或观众喜好问题的时候,你越往里面套,反而可能没有观众。
林:很多媒体记者、影评人或观众会说:「为什么台湾导演都要拍那种文以载道的电影?」我的想法是:各种类型我都想玩看看,但是条件决定你可以玩什么。假如台湾电影工业可以蓬勃一点的话,我们可以产生各式各样的影片;作为一个导演,我可以选择我要不要去玩各式各样的东西,鬼片、枪战片有人拍了,那很好,我还是回来拍我比较人文的东西,我可以有比较多的选择,也会想拍各式各样的东西。
陈:我同意靖杰说的。对我们来讲,如果有各种类型片可以尝试,会是很开心的事情,但是我觉得还是要回到本质:「究竟电影是什么?」、「为什么台湾的导演倾向这种方式?」我想如果要把电影和观众之间看得那么功利,今天国片不会产生出任何一支片子来,因为只要有稍微有脑筋的人想一下,大概一个月就会放弃了,那是非常正常的。某些观众的批评是正确的,但是如果我们接受他们的一些批评,把自己调整另外一个样子的话,我相信我们要拍电影是更困难的,因为会放弃得更早。这样听起来很悲观,不过也不至于那么惨啦,重点是「你跟电影之间的关系是什么?」
林:六、七○年代是一个电影的黄金时期,那时候出现了高达、雷奈、柏格曼等那么多的电影大师,他们想拍什么就拍什么,电影形式可以冷僻到不行,但是就有观众看,就是有人拿钱给他拍,那整个时代是这样的。但今天,大环境的资金结构永远在主控跟摆布导演他能拍什么,以全世界的影展来看,电影越来越走向一个共通性,回归到一种比较保守、传统的叙事方式,也许「全球化」的浪潮也有影响。我拍《最遥远的距离》,老实说,我会考量观众。假如让我在活在六、七○年代,我可能可以更帅,但现实还是要我思考,如何以导演的身分继续存活在台湾电影产业中?下一部片子哪里来?人家怎么看我?我一直挣扎在所谓的市场、观众的接受度,以及自己想拍什么,我们一直在抓这两者的平衡。
问:一般认为李安是把艺术水准与观众距离拿捏得很好的导演,你们觉得呢?
陈:我很肯定他一定是。李安做的事就是一个主流电影的型态,比如说李安说:「我根本不想把焦点放在床戏上,大家都失焦了,我不是想拍这个」,可是「我否认它是行销手段」就是种行销手段。这就是资本主义社会玩的一种很基本的游戏,只是你把人性放在哪一个的位置去对待,诚恳还是不诚恳。至少靖杰和我在面对一个创作时,我们的诚恳度是OK的。我不是说他和观众玩游戏不好,因为基本上我相信观众乐意对玩,这是关键。你不跟他玩,他觉得你不会拍片,你跟他玩,他觉得你是商业。因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他要一种不自由,相对也要自由,反过来也是。坦白说,人其实没有你想像中那么需要自由。
林:我不太会把李安放在整个台湾电影脉络里面看,也许他可以跟张艺谋、美国导演,一个外国导演的体系里去比较。还是回归到这个产业,他是在电影产业里当导演,而不是在台湾这个产业里当导演。
陈:李安已经成名很久了,如果有机会在非宣传期间看到一些报导或是讯息,确实也可以看到他很多深厚的东西。比如说,我最喜欢他讲的「电影不是高高在上的」,他认为电影不是万能的,不是可以解决所有问题和需要的,所以电影应该有一种「谦虚」。以一个作者来讲,电影应该有种客气,我觉得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所以他的电影在亲和度上是比较高的,不管是严苛的影评或通俗的观众,都能感受到一种艺术的亲和力,以及企图跟观众沟通的东西。
林靖杰:假如陈明才可以拍这部片子的话,我每次都这样比喻:「不会输梁朝伟」!
陈怀恩:都市的人去东部,距离感让你能够看清楚自己,有些人去那边就停住了,没有办法回来,我想阿才本身就是类似这种状况。
问:《最遥远的距离》是为剧场演员陈明才写的,但还没开拍阿才就为忧郁症所苦提早离世,谈谈筹拍这部片的过程?
林:我认识他比较晚,他那时已经离开剧场,回台中了。因为觉得他实在太优秀,也很认真,不是徒有天赋,而且够深入、够广,外在也很有魅力。那个时候,他快四十岁了,一个表演工作者的寿命有限,所以我才赶快写这个剧本让他演,可是来不及。那时候辅导金也通过了,也打算在二○○三年八月开始筹备,但是发生很多问题把你绊住,最后搞到精疲力尽;阿才也跟我承受相同的状态,加上刚好得了忧郁症,他也同时在二○○三年八月在台东都兰走向大海了。这个剧本当初是为他量身定做,剧中的阿才是一个有躁郁症的精神科医师,预留很多空间要让他发挥。后来电影还没开拍,他就把他的角色演完了。我觉得很遗憾,假如他可以拍这部片子的话,我每次都这样比喻:「不会输梁朝伟」,会让人看见他表演的能力、魅力各方面,但这都是后话,因为毕竟他也没有演。
陈:我可以透露《练习曲》开场有一个镜头,就是阿才走向大海的地方。其实我很喜欢《最遥远的距离》这个片名,都市的人去东部,距离感让你能够看清楚自己,有些人去那边就停住了,没有办法回来,我想阿才本身就是类似这种状况。他停下来是因为觉得那里更好,其实不见得,他在那边可能更认识自己。有时候人不太适合太认识自己,太认识以后会卡住。
林:就像我一样,九年才拍一部电影,哈。
人物小档案:陈怀恩
▲1948年生。1982年世界新闻专科学校印摄科毕业,早年曾担任「兰陵剧坊」影像纪录,并参与「笔记剧团」的平面摄影及音效设计等工作。
▲从《儿子的大玩偶》开始和电影结缘,曾长期与侯孝贤导演合作,担任《尼罗河的女儿》、《悲情城市》、《好男好女》、《南国再见,南国》的摄影指导。1989年并以《悲情城市》入围第二十六届金马奖最佳摄影。
▲近年,以摄影和国内外导演合作电影、短片及广告拍摄为主,作品超过百部。
▲2007年发表首部剧情长片《练习曲》。
人物小档案:林靖杰
▲1967年生。辅仁大学大众传播学系广电组毕业,曾任《影响》杂志编辑、《新新闻周刊》记者,并发表小说、散文作品。
▲从担任陈国富《只要为你活一天》助理导演开始接触电影工作,历年作品包括短片:《青春纪实I──荒野之狼》、《恶女列传之「猜手枪」》、《唛相害》;纪录片:《我的绿岛》、《台北几米》、《追念民主斗士与文化先锋蒋渭水》;单元剧:《我俩没有明天》、《蓝色告白》。
▲2007年以《最遥远的距离》获得威尼斯影展「国际影评人周最佳影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