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视为三十年来在香港文化界最有影响力、常被称为「教父」的荣念曾,一路以来,不管是「进念.廿面体」的剧场作品,各种电影、漫画、视觉装置艺术等的展现,香港艺术政策的讨论推动,青年教育的规划推展,多方领域的「表演」,背后最大的力量,就是荣念曾对思辩与讨论的坚持。
你会如何形容荣念曾?
若将荣念曾置于文化发展历史的光谱,他绝对是过去三十年来香港文化界最有影响力的人,常被称为「教父」。「如果『教父』表示我背后有一个组织,有一股势力,我没有回应;如果说像电影里的『教父』马龙白兰度,也蛮帅的!」荣念曾笑道。
荣念曾于一九七○年代末自美国留学返港,之后一直从事不同媒体的艺术创作,在香港最先发表的作品,是一九七九年的个人「气泡」概念漫画展,那个住在方框里的大头仔漫画,至今仍在实验发展中,去年(2007)十一月中,便假上海虹口1933创意产业集聚区展出了最新的互动作品,取名「天天向上」概念漫画展,邀请了香港及国际间著名的文化及创作人,跟他的漫画互动创作,电影导演徐克、文化评论人马家辉、时装设计师谭燕玉都在框框内外,尽展创意。
即便是哪一种媒体,漫画、剧场、电影、视觉艺术、装置艺术,都是他邀请观者互动思考的载体,一切创意动力的开端。透过这些创作,以及于社会及政策上的各种介入和实践,荣念曾建立了不少重要的文化政策观念与制度,并启蒙及影响了众多香港当今炙手可热的文化人与创作人,包括胡恩威、林奕华、梁文道、欧阳应霁、何秀萍等等。
如果艺术家的任务,是透过创作,成为社会的一面镜子,荣念曾可不单单是一位艺术家,他除了照出社会现象,还不断提问题、讨论、反复思辩、论证、再讨论、再论证,正如林奕华所言:「有他就会有脑筋在转。」
用剧场让人认识社会,用创意给予思辩导引
「剧场是社会的一面镜子,社会更是剧场的一面重要的镜子。我们需要镜子认识自己,认识自己的环境,认识自己和环境的关系,我们也需要认识镜子,需要认识如何发展镜子的评议。需要认识照镜只是一个开始,照镜不能成为终极目标。」荣念曾总不像一般的学者或知识分子,动辄搬出一大堆理论与学说,跟你争辩;他总是温温而谈,笑意满盈,然而在关键的问题上,又会巧妙地给你思辩的导引,例如:
「一般人对你的认识都是从剧场开始。」我问。
「我经常说,全世界都是舞台,到处都是剧场,空间的定义是由创造者而定。」他答。
「你如何建立『进念』的舞台美学?」我问。
「这是一个很学术的问题,建立美学,就是有一个前提去做创作,但创作应该有更多空间。」
「甚么是美学?很多人说我是现代主义者,因为我相信事物总有其理由,该安放的位置,以及其存在的先后总有迹可寻,且无可避免。即便是这样,我仍觉得一切的往后,应该是为打开更多窗口。」
「若标签纯属标签,意义不大;若标签带来讨论,讨论的意义就大。标签一般是懒惰者的习惯。」
「学术界很容易将各种学说或主义给艺术家标签,并不代表艺术家不思考能否将自己所做的简化,会否有一个主义可以将所做的概括。但创作是不断更新,不断审视自己,与其说他属于某某主义,不如说他在实践他如何实践,比起简单化的标签来得具体。」他答。
「所以『进念』的作品,亦不存在风格或内容的变与不变?」我问。
「公众是从制成品(作品)去讨论风格,并非由过程讨论。所以当他们看了四年《百年孤寂》,就会觉得你已经有某种风格,而不会说你排第一年时,演员是二十多岁,第七年三十多岁,第九年四十多岁,而最近的一次已有演员是五十多岁,他们思考的方法、行为和动作,会否已在重新建构你当时所想的《百年孤寂》的概念?这是把过程当作更大的剧场。」
「你一直是这样看待自己的创作?」我问。
「如果我说最后在舞台上呈现的并不重要,那是自欺欺人,因为在最后一刻你还是想呈现一个过程的小总结;但小总结后面发展出来的还有很多很多总结,这些总结与总结之间的关系,还有很多值得探讨的地方,但我们实在太少这样深入的评论。」
「全球的创意产业都被经济垄断,所以连评论都是为经济服务多于为创意服务,连教育也一样,是要培育一些人为某个行业服务,而非培育一些人去挑战这个行业新的定义,这样就有很大分别。」他答。
「你是如何走上这条路的?会否想过要证明自己?」我问。
「我不需要证明什么,只想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自己对自己评论,这是一直在延续的。」他答。
无限延伸的艺术实验室
出于自省,也喜欢提问,荣念曾对身边的既定事物,总带著审视与省思的眼光。文化评论人梁文道就曾撰文指出「荣念曾是一种思考问题的方法」,所指的是一种在回答各类问题之前,首先关注各项隐性条件的态度,并表示他的艺术不尽是一般意义下的「实验艺术」,不只是那种在艺术上搞实验创新的艺术,而是把艺术当实验室,生活、社会及政治的实验室,研究各种形式样本的可能性。
自八○年代成立「进念.廿面体」始,荣念曾一直在透过创作进行辩证。「其实每一个舞台作品,我们都在处理舞台上、下、前、后和创作的关系,也在处理自我和非我的关系。如果每一个作品都能对舞台内外留下累积的辩证影响,剧场才有进步,我想这样对参与辩证的朋友们应该更没有遗憾。所以,参与创作前大家要学懂甚么叫真正评议,怎样去推动评议的文化;现在我们社会最缺乏的,就是没有论述的环节,尤其是评议论述,社会有辩证才有进步。」在他而言,访问与受访者、评论人与艺术家、老师与学生,无论在任何岗位,都在互相评议,进行讨论。
荣念曾的艺术实验室,一直在延伸,广及学校、政制,以至世界性的文化组织和论坛等;至于「进念」,亦在节目及创作总监胡恩威的带领下,开拓自己的轨迹。「林奕华也好,胡恩威也好,有时候都会跟我说:『Danny,你慢一点吧!』有时候又会说:『我们已很尽力,但客观的条件还没到。』我明白,我也同意,有时候也会想为什么事情无法前进,也许亦因此我的身体开始走下坡……也许真的还没准备好吧……」
终日为建立更佳的文化环境思辩奔走,已令他的身体亮起警号,所以近年荣念曾已离开香港的工作岗位,先后旅居台北及上海休养身子;不过,在无远弗届的网际网路催促下,他似乎仍离不开创作,抹不掉满脑点子。当然,即便他不主动寻找,各种案子也自然接踵而至,记得去年十月底到上海探访他时,他精神甚佳,侃侃而谈,诉说多个正在或即将发生的案子,包括今年(2008年)五月即将于台北新舞台竖立、楼高三层的巨型雕塑。「公共艺术也是一种演出,我希望可邀请一百位小朋友参与,十年后他们可作出回顾,于是这个演出将会历时十年,其空间也会穿越许多界限,每一位市民都是观众。」
关注跨文化交流,推出新作《荒山泪》
在遥远的距离,也给他更安静深刻的思想空间。文化交流,是他近年关注的焦点。总总思辩的底层,都在尝试跨越既有框框,创造空间,也指涉跨文化的范畴。他不住思考,文化交流的深层结构到底是甚么?跨文化交流又是甚么?他想到程砚秋于上世纪三○年代出国交流的经历,「文化交流该提供一个开放的平台,跟不同地方的人对话,而并非单单宣传或表演自己的长处。真正的文化交流应该包含面对和探讨未来所要处理的问题和挑战,有跨越才有评论、辩证和思考,但我们的文化交流,却似乎未能引起任何思考,到了另一个地方只是同样被消费。」
他将于今年香港艺术节上演新作《荒山泪》,是他在上海休息期间,跟石小梅、徐幸捷、田蔓莎等著名戏曲艺术家共同探索的实验,以程砚秋的首本《荒山泪》为起点,通过程氏西游欧洲的故事,讨论他的精神面貌,在舞台上进行一次戏曲程式的实验创作,一次跨文化、性别、身分与时代的艺术探索,也是他对文化交流思索的一个小总结。
中国传统文化的创新方法和路向、比较中西表演艺术的观念、对中国传统戏曲重新作出检视,亦是荣念曾近年主要的剧场实验,二○○五年的作品《挑滑车》就从现代主义角度,寻找传统戏曲角色功架造手的深层意义及表演者的身分。不过,对他而言,种种实验创作所获的评价与成就,远不如参与者的省思来得重要与具意义。在上海跟他一块儿排演《荒山泪》的,除了戏曲艺术家,还有不少年轻的戏曲演员;透过表演工作坊,他跟同学们讨论意识流、蒙太奇、起承转合,还有探索戏曲的程式、创作跟传统程式的关系等;同学们发自内心的省思,就叫他喜出望外:
「实验会否破坏传统?」甲同学问。
「我学英文不代表我的中文会差了。」乙同学答。
「实验会否破坏传统?」乙同学问。
「久不久给自己的家添一些新装修和装置,蛮不错呀,又不会改变我的家。」甲同学答。
创立兆基书院,另一个实现教育理念的舞台
荣念曾一直在探索赋予剧场新的角度和切入点,既然是新,就不用担心给拿来跟别的剧场作比较或分析,正如传统戏剧的起承转合,也引发许多讨论空间。「一个演出,如果借用『起承转合』这个结构的话,可能就是先提问题,然后厘清问题的框架,再有讨论,然后有结论,结论可能带来更多问题。这是传统戏剧的结构。如果我们都自觉有这样的结构,你可以说我们在挑战它,是否可以合完再起?又或是合起承转?又或是转,即讨论,变成演出最后终结的部分?」
交流,出于动机,是自觉有所缺欠,极欲学习与持续发展。交流可以是单向,也可以互动,教育亦然。荣念曾对教育一直关注,由他担任总监的香港当代文化中心,创办了香港第一间集本科与创意教学于一身的香港兆基创意书院,集中指导年轻一辈发展个别在媒体、设计及艺术等范畴的创意潜能及宏宽视野,于去年正式开始授课,是他另一个实验/实现教育理念的舞台。「我们若只是灌输资讯、知识,那是单向的灌输。」他最近在上海著名的复旦大学演讲时便跟同学直指「老师只是你的顾问。」他认为老师有足够经验跟同学讨论他们的学习经验,而并非提供一种绝对的价值观念,所以老师跟学生并不附带从属关系,而学校的资源中心、图书馆等便更显重要;老师可提供方法,但如何用、用多少,全在于学生。
「我觉得同学跟同学之间的互动是最重要的,剧场也一样,你要找一个absolute authority(绝对的权威)来决定好与坏,还是他们全都是顾问,像dramaturge(戏剧指导),像照镜子一样,告诉我做了甚么,缺乏了甚么。」这亦是他期望中评论人可发挥的作用,启发创作人更深层地认识自己,而并非单单告诉你做得好与坏,这是批评多于议论。他认为剧界正正缺乏了这样的批判思考。「真正的互动并非让观众消费你,而是引导大家面对问题,讨论问题……互动的发展性很重要,若没有互动,表演艺术就是纯粹的消费品,你可以说表演艺术是放在博物馆里供欣赏的,但若是活生生的表演艺术,重要的是live performance(现场演出),是互动的,有发展对话的可能性。」
「任何创作都是自我思考的批判与审视」
荣念曾对香港以至世界文化环境的抱负与贡献无容置疑,「过去二十多年,已累积了一些论述,至于重新审视《东宫西宫》是否消费,《大娱乐家》是否只是文化消费……我从来都不觉得文化消费是不好,但我会想除了文化消费,是否该有批判思维去审视我们所做的,然后再走下一步。《东宫西宫》很明显是一个editorial(编者言),我有话说,要跟你讨论树木政策,讨论西九龙(文娱艺术区),讨论的方法,是先展示政府架构,然后厘清关系,这都是资讯性的,然后一层一层解释,让观众明白其荒谬,整体辩论如何没有基础,政策基本上也没有反省。你可以说《大娱乐家》在批评香港娱乐界,但是否真的『针』到他们?我觉得《东宫西宫》可以,至少曾荫权要来看。如果你说政治剧场的话,这是重要的政治剧场。」不过,在指出其荒谬之后,荣念曾所关注的仍然是「之后如何」的问题。
「任何创作都是自我思考的批判与审视。每一个创作都在批评自己的思考,每一次发表都在批评自己还没发表的话语,每一次发表都在批评所有人还没发表的话语,每一次发表都在批评以前直至现在的人包括自己还没发表的话语,要不,为甚么要发表?发表后就可以审视自己,是否说不清?下一次可以怎么说?每一个作品都是上一个作品的批评。如果你只是重复上一个作品,为甚么要做?」
批评以后,还是「之后如何」的延续讨论。
推动艺术政策发展,打造人文文化基石
事实上,进念在过去二十多年间在香港引发了不少艺术发展个案,包括审查制度、艺术行政、艺术教育、政策发展,以至香港艺术发展局的诞生、立法会设文化界代表、甚至跟特首直接对话等政制介入,在过去二十多年是一波接一波地发生,值得研究关注。「我们一层一层地去处理不同层面的问题,有多少人看到?」
上海社会科学院最近找出了荣念曾曾发表的二十多万字文章,重新出版,让全中国的文化局长及市长参考,主编蒯大申在导读中指出,从荣念曾的文章,看出了中国未来要处理的问题。
「若果中国对香港是一面镜子的话,香港对中国更是一面重要的镜子……香港本身的多元文化背景及中外历史交叉的经历,是没有可能更改。近年香港文化发展的失落现象,部分理由因为香港的本地当代文化学术研究基础的薄弱,薄弱的情况,来自政府及社会对它的忽略,如果本土当代文化研究做得好的话,一定会回馈本土当代文化前线工作者,包括强化当代文化评论者,有香港特色的文化发展就不会受制于政治,文化发展就不会在回归后如此停滞不前。」荣念曾说。
至于创作,将继续作为荣念曾延续讨论、拓展空间的载体。
人物小档案
* 1943年生于上海,5岁随家人移居香港,后于柏克莱加州大学修读建筑系,并 在哥伦比亚大学研究院完成城市设计及城市规划硕士课程。1979年返港,举行首个个人漫画展,后开始参与各类型艺术创作,包括电影、漫画、装置、录像、舞 台与概念艺术。自1985年起出任进念‧二十面体的艺术总监。
* 自1982年起,荣念曾在进念超过一百个舞台制作中担任导演、编剧和舞台设 计,编导的作品包括:「中国旅程」系列、「二三事」系列、「百年孤寂」系列、「中国文化深层结构」系列等。近作有《佛洛依德寻找中国情与事》(胡恩威合 导)、《好风如水》之〈如水〉、《寻找新中国(郑和后代)》及《挑滑车》等。今年二月底将在香港艺术节中演出最新作品《荒山泪》。
* 其实验性电影、录像作品以及装置作品曾于柏林、伦敦、鹿特丹、爱丁堡、东京及纽约等地展出。
* 自1979年起,荣念曾发起一连串有关文化艺术政策的公开论坛及文化政策学习小组,1991年及1993年曾发表具影响力的报告《In Search of Cultural Policy》。相当重视文化交流,曾参与创办亚洲艺术网络、城市文化交流会、城市文化论坛及亚太区表演艺术网络。
* 荣念曾是香港艺术发展局的创局成员,并为局内艺术教育小组创组主席,负责确立香港的艺术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