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传统」底蕴不够深厚,无法形成本身不断循环生息的「形式艺术」,那么一味地抱残守缺就只会走向黄昏。而「创新」呢,如果没能体会「创」者乃是从「旧有养分」融汇贯通、打破框架「再」「成长」,只是搞颠覆、剽窃、搞自以为是所谓的创意的话——那么「创新」只是贩卖一个光杆idea而不能完整自圆其说。
首先必须阐明,这里的「传统」和「现代」,不是台湾一般粗略划分的「传统」和「现代」。
由于「传统」和「现代」在台湾都已经形成太大的道德包袱,长久以来,「传统」和「创新」在岛内形成毫无妥协的角力较劲,却大多拘泥在表面字义,形成文化艺术产业业内本身的空转和虚耗。基本上,如果「传统」底蕴不够深厚,无法形成本身不断循环生息的「形式艺术」,那么一味地抱残守缺就只会走向黄昏。而「创新」呢,如果没能体会「创」者乃是从「旧有养分」融汇贯通、打破框架「再」「成长」,只是搞颠覆、剽窃、搞自以为是所谓的创意的话──那么「创新」只是贩卖一个光杆idea而不能完整自圆其说。台湾由于是个相对资浅的海岛社会,坦白说,许多方面无论「传统」或「创新」都一样单薄。由于政治上的考量,社会上捧起一个个文化偶像,却造成产业美学本身的错乱;比方「小西园」和「黄海岱」一样成为「传统艺术」布袋戏的代表;既然「歌仔戏」是「本土」的,杨丽花、廖琼枝和明华园也就一齐成为台湾戏剧的偶像。因此在这种情况下,笔者必须举下列实例说明。
从传统出发的欧美创新歌剧
在欧洲很多名城,歌剧院所代表的角色是相对的:比方巴黎的加尼耶(Garnier)歌剧院和喜歌剧(Opera-Comique)院、维也纳的国立歌剧院(State Opera)和国民歌剧院(Volksoper)、纽约的大都会歌剧院和市立歌剧院;它们在艺术上所扮演的角色是相对的;比方加尼耶歌剧院所继承的法国大歌剧系统,包括《阿伊达》、《唐怀瑟》及法国本身大歌剧代表作《犹太女》La Juive等,讲究大型芭蕾、富丽堂皇酒池肉林的大场面,和喜歌剧院从文学戏剧传统吸收发挥的《卡门》、《佩利亚与梅丽桑》就大不相同。而在上演新作方面,大都会歌剧院虽然极努力地推出一堆新作,包括「佳」评如潮的《秦始皇》,但多半不太成功。反倒是以平实著称的纽约市立歌剧院,不断给予新作品的机会,并且推出数部最具代表性的乡土歌剧,比如描述田纳西山区的《苏珊娜》Susannah和科罗拉多淘金时代的《桃宝贝的叙事曲》The Ballad of Baby Doe。它们都避开了现代主义的乐汇,尤其是后者,甚至「假造」一些民谣以合乎剧中的氛围,可是却在演出上搏得惊人的成功。由美国歌剧女王席儿丝(Sills)录制的后者全本录音不单是DG进军美国市场的开山之作,而且多年来销路颇佳;至于前者在现今大都会女王佛莱明(Rénee Fleming)演出后,该院公关表示:「这部歌剧是如此诚实,让《托丝卡》中的角色显得虚伪」。
现代音乐学者大概不屑去讨论苏珊娜和桃宝贝,问题是他们自己的信仰也分歧非常;《沙滩上的爱因斯坦》使编导罗伯.威尔森扶摇直上,但平心而论,该剧之所以走红多少剥削了爱因斯坦的公众形象;且扣掉剧场不谈,该剧长得令人不耐(四个小时)的音乐有多少人可以专注听完?再比方卡盖尔(Mauricio Kagel),他的「实验音乐剧场」是教科书上的重要名词,但到底出了德奥又有多少演出?坦白说:当我听到谭盾的《牡丹亭》时,对黄英与其说声乐、不如说是呻吟的「声音演出」、以及谭盾从约翰.凯吉跳接(不是融合)到京剧、中东(杜丽娘梦游到阿拉伯?)音乐的「拼贴(Collage)技法」,也实在难以感受到兴味。
演出费用成了推广新作的绊脚石
我曾受白先勇之邀两度参与《青春版牡丹亭》的台湾工作,加上童年起一再聆赏徐露、华文漪、张继青、王奉梅等一代名伶的演出,对这出昆剧经典的剧情走向和戏曲唱段已经远比一般人内行,可是平心而论,要光靠聆听音乐走进谭盾的世界,真的不仅是「困难」而已。现代乐不甘愿走传统旋律线条的老套,在发展过程中一路漏失的听众不在少数。此外,推广现代作品不利的另一原因是版权费过高。权利金原本取决于商业供需平衡机制,不幸的是,艺术需要推广,就超越了这个问题的层次。史特劳斯从《没有影子的女人》以后的歌剧、还有鼎鼎大名的《露露》、《凡妮莎》全都有昂贵的权利金问题。版税制度原本是为了保障创作者,但现在不幸成为箝制作品推广的阻碍。基于上述问题,因此笔者决定跳脱概论的范围,从下列数个案去分析:
台湾的观众对《八月雪》理应熟悉,这部戏当年演完之后,拜高行健名望号召,得到马赛歌剧院及募款的支持。登陆马赛之所以了不起,在于这是欧陆最古老的大剧院之一,作风保守,过去专门重金礼聘歌剧女神。《八月雪》能在此登台,证明充满艺术底蕴获得对方的认可。如今据高行健告知马德里等歌剧院均有向他接洽,问题是建构在京剧美学之上的艺术形式,导致往后出国的成本大增。除非台湾戏曲专科学校及捐赠者能相互配合,否则推广上难度不小。正因如此,把庞大的《八月雪》和仅需要六位乐手、一对歌者的《牡丹亭》放在同一天平比较演出场次是极不公平的;歌剧之所以为歌剧,正在于必须从艺术成就上去论断。
白先勇的《青春版牡丹亭》同样为台湾观众所熟知,这部以台湾美学为标榜的巨作六月登陆伦敦萨德威尔斯(Sadler’s Wells)剧院造成轰动,同样出自企业家慷慨解囊。《青春版牡丹亭》必须同时负担国乐交响乐团的食宿导致负担更加庞大,「幸而」苏州昆剧院演职员的低酬使他们横扫大江南北,达到一百五十场的惊人成就。
笔者认为《尼克森在中国》是那种「现代」得较有道理的现代歌剧。不过音乐部分的评价并不高。该剧主要以谐拟(Parody)方式讽刺近代史上的政治事件,而且明显是不善意的──如果撇开民主社会监督政治人物的天经地义来说。结尾尼克森、周恩来、毛泽东等人孤寂地躺在床上,用以对比历史的冷酷与「合欢床上梦荆州」的虚幻,中国人看了恐怕被调侃的愤怒会掩盖原作意欲传达的主题。坦白说,我认为女高音唱江青、尼克森夫人,男高音唱毛泽东都已经限定了历史人物在舞台上的个性发展。剧中华格纳和葛伦.米勒(Glenn Miller)穿插在极简音乐中倒意外有著布莱希特剧场的「疏离」效果。
征服百老汇的华裔演员
《蝴蝶君》以震惊全球的政治丑闻为起始点;如果不提对当事人的剥削,该事件种种荒诞、辩证真的是现代剧场、尤其是小剧场过渡到传统镜框豪华舞台最好的素材。因为这其中可以利用到梅兰芳、蝴蝶夫人这种种惊人的传统艺术形式,扮演宋丽玲的B.D. Wong后来果然一连席卷各项戏剧大奖,包括百老汇的最高荣誉──东尼奖。
虽然王洛勇曾对笔者表示他认为自己更胜于B.D. Wong,但笔者认为以B.D. Wong的矮小精瘦扮演宋丽玲是最理想的;宋丽玲的丑闻完全符合西方人「中国盒子」(Chinese Box)的印象,而且「谜盒」(潘朵拉的盒子?)打开尚且蹦出一个「扮装」的「龙女」(Dragon Woman)!
B.D. Wong毕业于旧金山大学,不算科班出身的他得到东尼奖时才廿八岁!经过一连串私生活的波澜(和同志爱人找代理孕母怀双胞胎却胎死腹中、改为收养后却又和原生父母爆发官司纠纷)他于二○○四年重新振作,主演桑汉(Sondheim)的史诗歌舞巨作《太平洋序曲》Pacific Overtures。他已经是个彻头彻底的老美,作风和同样在百老汇奋斗的王洛勇,甚至还在寻觅机会的杨呈伟、费翔不太相同。
由于主演超级大戏《西贡小姐》,王洛勇的知名度后来居上,更凌驾田浩江、邓韵甚至B.D. Wong。这位曾经历尽千辛万苦的表演艺术家有其自负,但坦率真诚得令人吃惊!比方说,曾在小剧场主演宋丽玲的他向我表示他认为自己演得比B.D.Wong更好,但当《蝴蝶君》的片约找上门时却毅然推掉:「我的歪鼻子上了大银幕能看吗?」(此角后来在刘德华和尊龙间取舍良久,最后尊龙的演出各界意见纷歧)
王洛勇的年纪比B.D. Wong大得多,是田浩江历经文革的那一代。当初演话剧什么苦都吃过,他是啥条件都没有、英文几乎不会、光凭一股傻劲就到美国打天下的!好容易拿到大学教授终身职却又毅然解约勇闯百老汇,更令人咋舌!他坦承为了进军百老汇,「练咬字练得舌尖都起了茧」,台湾的音乐剧、甚至话剧演员光就这点就远远不能同人家相比。
如果说《西贡小姐》是钱砸出来的百老汇大戏,台湾没什么好参考、也没什么条件好比照,但起码王洛勇可拿来借镜。他是受过完整传统话剧训练的演员(和台湾的小剧场、即兴演出大不相同),在舞台上完全是精光爆射的聚焦点!也因为他能做到明星式的演出,使他饰唱的工程师评价远远超过首演者,成为戏迷崇拜的偶像。英文远比王洛勇好的费翔和杨呈伟都去考过《西贡小姐》,前者后来在上万名演员中考上固定班底美国大兵(配角),后者曾有儿童歌舞剧《阿拉丁》的主角经验(《天方夜谭》中阿拉丁是中国人),王洛勇之所以胜出完全取决于他是具有全面专业能力的歌舞演员。
「专业」在台湾常常被各种理由搪塞,观念不够、技巧训练不够、还把「不专业」当作「非主流」的代名词。更有既得利益者意图一手遮天,阻碍知识传播、攻击专业人员。两厅院的旗舰大戏《黑须马偕》以专业作为号召。而值此蓄势待发进军海外之际,该删的删、该改的改、该聘请专业经纪公司的时候亦不应犹豫,让《黑须马偕》成为值得宣扬的台湾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