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几步「高山族」舞步,两首泰雅语歌、服装之外,完全看不出泰雅文化特色。舞台上,泰雅、汉唐、日本人在一起,没有语言隔阂,没有习俗磨擦,没有想法差距,奇也!其实,其中的关系极为复杂,本应为非常好的题材,可惜编剧没想像力、没深度、没办法发挥。这出戏说是在瑞典、在秘鲁、在埃及,都可以。
乌来是好地方:好山、好水、好空气,而最重要的是:好邻居。乌来是泰雅乡,我在此地已落脚十几年,跟泰雅族人学了不少:山上的草木鸟兽,他们每一样观察入微,认识非常深刻。他们的人,只要你不摆高姿态就非常好相处:老实、质朴、肯干、活泼、幽默、体贴。他们的语言,虽然在台湾不受重视,却是世上现存最古老的语言之一,深奥、复杂、美妙、好听、难学,实在难学呀!他们传统生活,一举一动要遵循gaga(祖训)。
虽然泰雅文化受到外来的冲击,但祖训仍为日常生活极重要的指标。从老人家的回忆、从书籍的记录、从人类学研究,可以看出传统泰雅生活模样。是一种以孝道为中心、靠自己的能力、道德、机智、勇气、手艺、体能的生活,而在群体中每一个人互助护持,每一个人的角色清楚,并且非常团结,同心协力。
泰雅生活,没花招、没噱头:一步一脚印、凭实力,道德观严峻,族人虽然很皮,但庄重有尊严。
开头场面好看,然后变化就来了……
所以,前不久看到广告,国家戏剧院要演《Ciwas》,泰雅音乐剧,很高兴,马上买了票。很好奇:山林是泰雅的家,但副标题「吉娃斯:迷走山林」,泰雅怎可能在自己祖先的家还迷走呢?
简单说,故事是这样:泰雅过著他们的生活,但老人家看征兆,预知灾难将发生;日帝军阀来,泰雅惧怕、奔窜逃亡,但一女子,即Ciwas(吉娃斯),被日本人捉走。几个年轻人营救,却被一个木材行工头奴役。工头欠债,叫泰雅杀日本人、伐神木。Ciwas被日本将军看上,将军部属少佐打上司救Ciwas,也杀了前来救她的泰雅友人。大家唱:「这是一个疯狂的世界,」落幕。
开场第一首歌非常动听:「Yutas, Yagi, Yaba, Yaya, sunun simu balay。」传统泰雅调,庄严肃穆美丽。虽然歌词一直重复,泰雅传统歌谣活泼变化多端,但实在好听、场面好看。
变化很快就来了。歌唱完了,开始演戏,怪事连连。文面的莎韵说:「脸上还包了白纱」,我后来请教了好几位了解泰雅传统甚深的人,从未听过文面还包白纱,似乎来自平地人的误解。族人评此剧说,「他们扭曲了泰雅族许多优美的文化」。
接著有更严重的扭曲,因为莎韵抱怨:「天知道这到底是什么传统」,非常不合泰雅的想法:文面对一个泰雅人来说是非常荣耀与美丽的象征,是祖先赐给子孙的珍贵礼物,怎么可能冒渎祖灵责问「这到底是什么传统?」
演员服装很美,但又有「演给平地人看」的感觉,因为没看到很多标准泰雅配备:长、大耳环应男女戴,舞台上只看到女人戴。男的都裹头巾,没有人戴勇士藤帽。腰间没有yubing腰袋;泰雅服装没有口袋,没有腰袋怎么办?日据时代的泰雅,烟斗人手一枝,舞台上也没看到。猎人没带矛,弓虽然出现一下,演员显然不知道怎么拿。而最严重的,泰雅男子的拉烙(大刀)寸步不离身,戏里却没人带。没刀子的泰雅要向平地人借刀,这是很丢脸的事!每族有自己的刀,而泰雅尤重视,男人不带拉烙,不像泰雅。
泰雅占卜,卜鸟、卜梦、也卜火,但我没听过像戏里看天象;为何不用泰雅固有传统?
大家跳舞。当然,对很多人而言,山地人就是山地人,一族即一切族,管它什么传统,看起来像印象中的原住民舞蹈就OK啦。但是在山中看到泰雅舞蹈,尤其老人的舞步,不是这个样子:舞台上的表现,比较像阿美族。
泰雅男子用女人额带?日本将军与歌舞妓平起平坐?
舞台上出现一个非常奇怪的事,男生打猎回来,背的是kiri女人的背篓,还用额带。泰雅族的规矩,男用肩带,女用额带,族人视为理所当然、天经地义。连我这个外来的山地人看得很诧异,很不舒服。泰雅族人听说戏里男子用女人的额带,很愤慨。泰雅研究者说,「特别是在表演中男女的物质文化角色是不可以颠倒的!」制作单位若懒得了解山地文化,或许以为没什么,可是在gaga na Tayal(泰雅道德规范),相当严重:族人说这样演戏「会触犯psaniq」,即犯了禁忌、冒犯了祖先,需要举行仪式,除孽禳不祥。编剧多么不尊重原住民文化,由此可见一斑。
Yagi说偷喝小米酒,很合大众成见里瞧不起山地人的口味,但在汉人未介入传统泰雅社会之前,酒不能随便喝。加上,酒要自己作,量也有限,只有大家约好时才酌酒喝。
日军来,演员怕得要死,抱头鼠窜,这也与骁勇善战的泰雅族情不合。强健的高山族与日本帝国长期反抗的血迹遍布台湾山林;怕军阀的、谄媚帝国势力的,不在山上。
剧情多不合泰雅情,种种细节没处理好。例如,Yagi累了,孙女拉一张椅子给她坐:日据时代的泰雅怎会坐椅子嘛!?当时只有汉人坐椅子。
日本人的传统,跪地不坐椅,应为常识,但戏中日本军都坐椅。日本是大男人主义的堡垒,很难想像一个日帝军阀将军与一个被俘虏的歌舞妓平起平坐,更难想像一个刚从深山出来的泰雅姑娘会跳社交舞。恐怕是编剧想不出什么场面,好吧,跳个舞娱乐观众吧。
日本帝国军阀本来就是反对民主、反对自由的,极其专制,唯命是从;部属不敢质疑上级的决定、作法,只会服从。戏中小军官打将军救出Ciwas,也不合日帝实情。
欠缺求证求真,看不出泰雅文化特色
编剧、导演,也许把观众当猪,喂什么吃什么。戏中「小花」说,「如果说自己从城市来,就没有特色,跟大家一样」。日据时代,台湾汉民大多数住农村,住城市的很少。(节目单封面画两个人走向平头大厦林立的城市;日据时,台湾最高的大楼是总统府,城市里几乎都是一、二楼斜簷平房。我首次看这张图,以为是现代都市,意想不到是表演日据时代。)
虽然演员都用心演戏,但男演员细嫩白手,动作没有山上干活的气魄。这不能怪都市小孩,可是高山里找不到会演戏的原住民吗?若找几位真正过山林生活的泰雅,哪怕他们只撑场面、不当主角,可是若有他们的气质、声音、动作为底,整个戏剧会非常地不一样;更何况,他们了解自己传统文化,戏里对祖先的各种曲解、亵渎,也可以纠正。全场表演给我的感觉,是草率、肤浅,只求一时的娱乐、票房。我朋友说:「他们纯粹是利用原住民的名义赚钱。」
对种种细节草率的态度,仿佛外行人骗外行人。木匠徒弟拿的工具是啥,另人费解。刀不像刀,锯不像锯。住都市的观众或许很少拿刀用锯,可是在山上,刀锯天天陪伴我们,很重要。要砍神木,演员齐肩膀高度平平地挥斧;我敢打赌,全cast中没有一个用过斧头的,才会有这种奇怪动作。当然,可能只是戏剧效果,但从头到尾,每环出纰漏,整体没有说服力。如果看人演汉高祖争天下,汉高祖摸出手机打简讯给张良,张良穿高跟鞋,你能接受吗?男的可以用额带背篓,泰雅不能接受。
除了几步「高山族」舞步,两首泰雅语歌、服装之外,完全看不出泰雅文化特色。舞台上,泰雅、汉唐、日本人在一起,没有语言隔阂,没有习俗磨擦,没有想法差距,奇也!其实,其中的关系极为复杂,本应为非常好的题材,可惜编剧没想像力、没深度、没办法发挥。这出戏说是在瑞典、在秘鲁、在埃及,都可以。不只是没有台湾山地文化的影子,也没有给人一种「置身于历史中」的感觉:思想、身态、动作、行为、言语,都非常现代,找不出丝毫的古意、原始趣味。
歌词重复没内涵,音乐让人听过即忘
至少有一方面合时宜。从前黑胶唱片刮伤就一直重复——戏中歌词一直重复。一句没内涵没营养的肤浅、平庸歌词唱一次已嫌多,《Ciwas》戏中歌词一直重复,如同刮伤唱片一样:
「快一点,又是快一点,妳给我快一点。」
「狠一点,狠一点,狠一点,妳可以狠一点。」
假如当台词,犹嫌平淡,当歌词,实在太过于缺乏想像、韵味、创意。落幕前,唱「这是一个疯狂的世界,」这句歌词重复唱了多少次,保证观众听腻了还不休,但我真怀疑,日据时代有这种思想、表达吗?当时人或许说「乱世」,但「疯狂的世界」属现代口吻。
歌词不仅重复,且亏乏想像力:「爱情又甜酸又苦涩又辣。」谁没想过?这句给我们什么启发?也许,编剧理想的观众,不思考、不求好、不理睬内容,只要台上有人蹦蹦跳开口说话唱歌就叫好。
有人说,音乐剧好坏、成功失败,剧终听观众有没有哼唱里面的曲子便知。散场,除了两首泰雅歌,我脑中想不出我刚听过的任何一个曲子。都是没有营养、缺少创意的流行曲,听过即忘。
剧场里观众席没几个原住民脸孔。总统夫人来看戏。虽然很高兴她想看泰雅音乐剧,但希望她能了解,这出戏与泰雅文化不相干,甚至严重抵触、污蔑。
实在可惜。原始泰雅族、汉唐文化、日帝军阀,这是多么丰富的题材!但是《Ciwas》这出戏,辜负演员,因为他们很认真演,但没有好剧情、歌词、台词让他们演。
这出戏,愧对国家戏剧院:如果《Ciwas》是高中戏剧社的表演,勉强可以过关,可是在国家戏剧院上台的戏剧,程度应不止如此。观众毕竟付钱买票,在高挂「国家」的剧场看戏,应该可以要求够得上水准的表演。如果餐厅送出来的菜,材料没选好、没配好、味道没调好、也没煮熟,客人可以退回。观众应该有相同的权利吧?
这出戏,对不起观众:台湾的观众只配看这种粗制滥造、不真、无涵养的戏吗?我们没有那么贫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