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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表演艺术
特别企画 Feature 德国剧场新势力

欧斯特麦耶:我想打破诠释《哈姆雷特》的一贯传统

曾于二○○六年率领德国柏林列宁广场剧院访台演出《玩偶之家─娜拉》与《点歌时间》,让台湾观众惊叹惊艳的托玛斯.欧斯特麦耶(Thomas Ostermeier),将在三月下旬带著《哈姆雷特》,来给台湾观众一个全新的莎剧体验。趁此机会,本刊专访了这位年少窜起、迄今依然引领风骚的德国导演,一谈他执导《哈姆雷特》的想法与对自身创作的分析。

曾于二○○六年率领德国柏林列宁广场剧院访台演出《玩偶之家─娜拉》与《点歌时间》,让台湾观众惊叹惊艳的托玛斯.欧斯特麦耶(Thomas Ostermeier),将在三月下旬带著《哈姆雷特》,来给台湾观众一个全新的莎剧体验。趁此机会,本刊专访了这位年少窜起、迄今依然引领风骚的德国导演,一谈他执导《哈姆雷特》的想法与对自身创作的分析。

Q:《哈姆雷特》在德国可说是最常被搬上舞台的一出戏,您个人认为原因何在呢?

A在德国过去有段时间,《哈姆雷特》被认为是一出「很德国的戏」,因为这个人物贴切地反映了德国人的犹疑不决:相对于法国、英国的历史,德国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处于多国林立的状态,没有一统的国家体系。德国人久久无法决定自己到底要什么,而哈姆雷特这个浪漫英雄,屡屡沉思却不行动,也不去掌握自己的命运,因此许多诠释者或戏剧家在他身上看到同样的彷徨不定,便借由他来反映德国这样的浪漫态度。我想这应该是原因之一,当然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这剧本真得写得很棒。

 

Q:举棋不定的态度,难道在现今的德国依然普遍存在吗?

A有一点很重要,也是我想反映的问题,就是现在接手社会国家重任的德国新生代,包括我自己在内,面对目前世界上错综复杂的政治情势,在「我们该怎么做?」这个问题上,感到十分彷徨。相对于我们父母的年代,他们发动了六八学运(1968),我们却没有任何明确的政治意识。尽管有Attac(反全球化的德国组织)、一些绿党的地方性组织、或左派人士做了些尝试,可是,并没有形成一股政治运动,这实在让人想不透,尤其是当我们看到,过去这几年来,金融风暴,社会不公平的现象日益明显,贫富差距在德国越来越大。前几年政府说,「因为国家财力不足,我们必须实行新的社会救济金制度Hartz IV(社会福利救济金大大缩水)」,没想到过了几年,却投下上亿欧元救银行。还有德国联邦国防军在阿富汗用我们的名义发动战争、杀人。如果我们有这样的自觉,认同反全球化运动的话,那么我想,在面对如此复杂的政治问题时,我们跟哈姆雷特一样,选择了同一条路,亦即:「我不知道什么是对的、我到底该怎么做?」所以,这当中是很相似的。

 

Q:您曾在采访中提到,您想要在舞台上创造一个有行动力的哈姆雷特,这是否表示,您的哈姆雷特其实并不是那么地没有果断力?

A不是的,这尽管是另一个哈姆雷特,但剧情使然,他举棋不定的那一面,是无法抹灭的。最后,在〈捕鼠器〉那一幕,当他确认了鬼魂说的句句属实,他应该去国王那儿质问他,可是他并没有这么做,剧情显现了他的犹疑不决。我不想要演员在演出时在这点上无谓地再加油添醋,我之所以决定创造另一个哈姆雷特的主因是,我实在受不了一般对哈姆雷特的舞台诠释,他总是被塑造成一个很浪漫的踌躇者、怀疑者,这是很虚荣、自恋的。当演员站在舞台中央,哀叹这个世界的沉沦与腐败,我看到的不是哈姆雷特,而是导演自己的影子、他所想望的自我。我觉得很虚假,因为哈姆雷特自己也是这个堕落世界下的产物,而不仅止于是单纯、浪漫的角色。有个丹麦的古老传奇给了我很多灵感,Saxo Grammaticus(1140-1220)是第一个写下哈姆雷特故事的人,当初的哈姆雷特是个小孩,他的生命危在旦夕,因为新王想斩草除根。哈姆雷特很清楚,父亲是被新王杀的,自己既身为王位继承人,自然对他的叔父克劳地(Claudius)是个威胁,于是他决定佯装为智障。古老传说中叙述他用粪便涂抹全身,好让新王相信他是个疯子,无法构成任何威胁,就此逃过了杀身大祸。这启发了我,重新去看待哈姆雷特,他其实接受了扮演社会废人的角色,藏身在疯癫面具的背后,这种疯狂是会让人很不舒服的。在剧本里克劳地就说,「疯癫是危险的,尤其是当它逗留在掌权者的身边时。」疯狂不仅令人厌恶、感到恶心,也被视为有害社会,我认为这点非常重要。简单地说,我想要借此打破哈姆雷特长久以来在人们心中既定的浪漫英雄图像。

 

Q:这也是您把他变成大胖子的原因吗?

A是的,这也是个小玩笑。因为有这样的传统,认为哈姆雷特是个胖子。最后一幕,王后在决斗的第二回合说,「He’s fat and sweaty and short of breath」,把fat翻译成「胖」其实是错的,fat也有「满身大汗」的意思。就因为常常被误译,大家都以为哈姆雷特应该是个胖子。这也引起了许多戏剧学家的争议:到底哈姆雷特只不过是汗流浃背,在决斗中喘不过气来呢?还是个呼吸急促的胖子?不单单布莱希特提到这点,在一出意义重大的东德版舞台剧(1964),导演Adolf Dresen就是用胖演员Jürgen Holtz来主演哈姆雷特。所以我在排戏的时候,提议做这样的尝试,拉斯(Lars Eidinger,饰哈姆雷特)觉得很好,也演得十分得心应手。

 

Q:拉斯.艾丁格在舞台呈现了一个劲爆的哈姆雷特,然而他演出的方式却是不断地跳脱角色,譬如说,他直接跟观众说话、要求关掉音效、或要另一个演员帮他提摄影机等等,这是否是对莎士比亚的一种亵渎?

A不,我不这么认为,相反的,跳脱角色、走向观众、将观众纳入戏中,这是典型的伊莉莎白戏剧。对我而言,这是一种尝试,在当代寻找一个可以跟当初在环球剧场(Globe Theatre)演出的人民戏剧相对应的演出方式。大部分的人都不知道,但戏剧史学家们一致认为,在莎士比亚剧场,演员与观众有密切的互动交流。这在剧本里是可以读到的,不管是独白、还是评语,观众在在属於戏的一部分。更重要的,这是一出戏中戏,它本身就是关於戏剧与游戏。一开始,哈姆雷特指著所有人物哀悼的脸,谴责他们的哀伤不过只是面具。每个人在这世上都在扮演一个角色。王后演哀悼者,和罗森克兰茨(Rosenkranz)与吉尔敦斯坦(Güldenstern)明明是特务身分,却自称为哈姆雷特的好朋友。克劳地也在演猫哭耗子的戏,人是他杀的,他根本没有理由悲伤难过。于是每个人都戴著面具,而哈姆雷特自己也戴著疯癫的面具,戏剧就这样形成了。在〈捕鼠器〉那一幕,哈姆雷特试著透过戏剧找出事情的真相。这招倒真的管用,克劳地看了之后惊慌失措,以至于精神崩溃。掌权者的假面具经由戏剧被揭露了。剧本里还有蛮多地方,都提到了戏剧,只是我们删掉了很多。

 

Q:相较于易卜生的剧本,您对莎剧如《仲夏夜之梦》、《哈姆雷特》的改动幅度都相当地大,为何有这样不同的处理态度呢?

A在我的创作领域里,有两条主线:其一是写实主义式的,像是易卜生、莎拉.肯恩(Sara Kane)的剧本,还有我目前在排的Lars Noren的戏。其二是史诗式、梅耶荷德(Meyerhold)式强调肢体动作的戏剧,这是我最初导戏的风格,如我的毕业作《浮士德/亚陶》,在Baracke剧场所推出布莱希特的《兵就是兵》Mann ist Mann,梅特林克的《青鸟》Der Blaue Vogel等等,在这部分,演员与角色并不融为一体,每个参与故事叙述的人,可以扮演许多不同的角色,这种戏剧更富有戏剧性,因此对剧本的处理,自然就比较自由放任。老实说,这两种创作风格,我都很喜欢。目前我稍微偏好后者,因为它跟观众有直接的互动。

 

Q:您用六位演员扮演《哈姆雷特》二十余个角色,这样的布局是否跟您刚刚所提到游戏式的演出方式有关?

A这有两个原因:其一,这出戏本身即不断地在谈游戏,而史诗剧场的目的也不在于认同角色,而在于展示角色。其二是基于内容上的考量,因为我对整出戏的构思,是哈姆雷特不仅戴著疯癫的面具,却也真得变疯了。何瑞修(Horatio)还是何瑞修吗?可是他怎么一下子又变成了吉尔敦斯坦?因为处在被跟踪、迫害的巨大恐惧中,他变成了偏执狂,分不清谁是友、是敌。所以我让所有围绕在他身边的人,同时扮演不同的角色。这当中,很重要的是,王后葛楚德(Gertrud)与奥菲莉亚(Ophelia)由同一个人来演。依我看来,哈姆雷特犯了一个重大的错误,他为了母亲嫁给叔父非常不满,而憎恨所有的女人,包括他的恋人。他对母亲失望透顶,却惩罚了无辜的奥菲莉亚。剧本里,哈姆雷特对她说,「去修道院当修女!千万别结婚,因为你最终还是会欺骗你的丈夫,就像我母亲背叛她丈夫一样。」在疯狂的状态下,他错以为母亲是因为情欲、性爱的饥渴而再嫁,错以为天下的女人都一样,他把母亲跟奥菲莉亚两人搞混了,这点我认为在整出戏里是非常重要的。

 

Q:哈姆雷特的父亲与杀父仇人由同一个人来演,也是他疯狂下的幻象吗?

A不是的,他们既然是兄弟,可以想见,两人极有可能很相像。

 

Q:就我所知,您以前很少用多媒体,从您在二○○七年导的《玛丽布朗的婚姻》改编法斯宾达的同名电影,影像部分在您的创作中才变得比较有份量,这是为什么呢?

A在《哈姆雷特》剧中,影像的运用同样也是有内容上的考量。对我而言,这跟哈姆雷特的态度相呼应,摄影机是他唯一的朋友,他透过这个媒体看世界。戏一开始,他拿著摄影机,拍录葬礼,企图从中找到线索、丹麦王朝发生变故的隐情。他著魔似地用摄影机记录一切,就像写日记一般。然而,摄影机同时也异化了他看这个世界的眼光,换言之,他只能透过媒体看世界。当他说,「时间脱轨了」,意思是说,「昨天还是对的事,今天却变错了。」这个世界对他而言是全然陌生的,于是他像个提著摄影机的探索家,试图透过这个媒体,去了解这个世界,了解「什么是人?这些(人)是什么东西?」这是哈姆雷特的疯狂所在。

 

Q:哈姆雷特现场拍摄的影像同时被投影到金色链帘上,戏剧与电影这两个层次交叠在一起……

A影像的层面对我而言其实并不重要,摄影机只不过是个戏剧手段。

 

Q:透过曝露戏剧手段,如帮忙拿一下摄影机的台词、水管造雨等等,您同时也破坏经由它所营造的幻象,不是吗?

A这是布莱希特戏剧的延伸,即所谓的疏离效果(Verfremdungseffekt),以反对写实创造生活幻象去处理素材。观众总是渴望与人物共鸣,这种沉浸在人物中的浪漫情怀,透过我们不断地强调「这一切都是戏」,反复地被打断。而现场拍摄的同步投影,也使观众能有距离地看戏,又兼具娱乐性。引用大众喜爱的媒体、音乐、生活的感觉、以及文化工厂所灌输给我们的繁多印象,是因为这些都属于现代哈姆雷特所感观的世界。那几近巴洛克式因感生命的稍纵即逝而尽情享乐的生活,在他眼中全是沉沦、堕落,也是他责备他母亲的地方。录像、音乐、泥土、雨水、变换身分及跟观众玩的游戏,这些让感官愉悦的要素,都与哈姆雷特的问题交相呼应著。

 

Q:哈姆雷特著名的独白To be, or not to bethis is the question的含义历来备受争议,您个人对它有什么样的理解?

A对我而言,它很简单,是「做,还是不做」的意思。

 

Q:为何您的哈姆雷特在剧中了三次这段独白呢?

A前两次其实只是稍微提了一下,第三次才完整地念出。之所以做这样的安排,跟我刚刚谈到的有很大的关系。我们用很无礼、嬉戏的态度处理这个素材,并不是想破坏它,而是希望能借此回归到素材本身。因为累积了太多哈姆雷特的神圣图像,人们的脑子里只有这些刻板印象,而不再尝试去理解它。当然,我并没有意图要大家起而效尤,我们的《哈姆雷特》是对这个素材与人物的极端诠释,而它只是许多可能性的一种。

 

Q:您的意思是说,您想借此打破所有附加在哈姆雷特身上的浪漫想像?

A我想打破的是诠释《哈姆雷特》的一贯传统,而不是莎式的《哈姆雷特》。我们像小孩子似地玩弄这独白,是因为每次进剧场看《哈姆雷特》,快到这段的时候,所有观众都在想或窃窃私语:「现在就要念独白了」,然后心里满意地说,「对!就是这独白!」好像整出戏的惟一体验仅止在此,这实在很愚昧。我想,如果之前先把它带出来二次,观众在第三次的时候也许会比较注意去听他在说什么。所以我们用不同的调性去诵读它:第一次让人觉得很亲密,第二次则显得荒唐怪异,第三次才依循剧情本身的逻辑发展,完整地念出。我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在听完这段独白之后,能理解概括它,但我希望,观众能重新去聆听它,毕竟它的含义是多面向而错综复杂的。

 

Q:当您的哈姆雷特提出To be, or not to be的时候,我觉得这似乎不是存在或不存在的问题,而比较像是对虚幻世界的质疑…

A肯定是的,我想这也有点是哈姆雷特的困境:在这个充满假象的世界,他无法找到隐藏在那些面具、伪善态度下的真实。他存在的世界,是一群演戏的人、是戏剧、是虚幻,所有这些将他推到绝地,引他自问:「到底该自杀,还是执行任务?」

 

Q:这也是年轻一代的困境吗?

A是的,我们活在一个很虚伪的时代,不仅是政治,在私人的交际生活亦如是。我们从小就学会了如何戴上和善的面具,我指的不是亚洲人,亚洲人的和善是文化陶冶的成果。我指的是美国式的虚伪亲切,在“think positive” (正面思考) “positive feedback” (正面回馈)“team” (团队)“motivation”(动机)的教条下,人们强迫自己合群、积极的工作态度、努力维持和谐的工作气氛,诸如此类,目的无不是要个体为了市场经济更容易受剥削。我觉得东方的友善是没有目的性的,但在西方文化,你可以从政客的“media-training”(媒体训练)看到,若在电视上的卖相不好,就算你的内涵再好,你是不会有任何机会成功的,表面功夫与面具比内涵更具优势。今天可能你的老板跟你说,“You did it well, it was fine, thank you very much.”隔天你却被炒鱿鱼了。也就是说,没人知道在面具背后到底隐藏著什么。过去曾几何时,人们坦诚地直说,“我对你的表现很不满意”,可是在我们这一代,完全没有对话沟通,面具变得比诚实坦率更加重要了。

 

Q:您的两出莎剧都是在希腊戏剧节Hellenic Festival诞生的,戏剧节跟您选择莎剧有什么关联吗?

A希腊长久处于睡美人的状态,我们的戏带给希腊戏剧很强烈的冲击与动力,尤其年轻观众非常渴望看我们的戏,因为在这个贪污腐败的国家,年轻人几乎没有抬头的机会,他们从我们戏中看到了自己生活的缺陷、感受到同样的抑郁。我们在那儿已经演了四出戏,当然这也是因为戏剧节的董事长Giorgos Loukos很喜欢我的作品。

 

Q:他有意思要您导西方经典吗?

A倒不是,我有自由决定我要做什么。

 

Q:您的《玩偶之家—娜拉》、《海达柏乐》、《哈姆雷特》国际巡演非常地成功,这是否也跟取材西方经典有关呢?

A我相信是有的。

 

Q:您有打算继续导莎剧吗?

A是的。

 

Q:非常谢谢您拨冗接收访问,台湾的观众将会热情欢迎你们。

A我们很高兴能再度拜访台湾,我很喜欢那里,拉斯也很期待观众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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