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担任十六年亚维侬艺术节总监、现任里昂双年展主席的法国重量级国际策展人贝拿.费弗尔.达榭,日前应两厅院之邀访台。曾于一九九八年邀请八个台湾团队站上亚维侬舞台的他,认为当年的演出的确为欧陆观众开了眼界。作为一个艺术节的策展人,他认为这是一个充满风险的挑战,但也可能为未来的大师铺路,为观众打开观赏的新视野。
这位留著修剪合度的白色髭须、一派优雅的法国绅士,正是亚维侬艺术节前任艺术总监贝拿.费弗尔.达榭(Bernard Faivre d'Arcier),也是现任里昂双年展主席,是国际上相当重量级的艺术策展人。他曾在一九九八年时,一口气邀请了八个台湾团队到亚维侬艺术节演出,首度让欧陆观众认识台湾的当代表演艺术,也让日后台湾团队的国际舞台之路更形开阔。
费弗尔.达榭本身并非表演艺术相关科班出身。一九四四年生于靠近法国里昂的山区小镇Albertville,拥有巴黎高等商业研究学校、巴黎政治学院和法国国家行政学院文凭的他,是法国高级文官学校系统培养出来的正式高级公务员,毕业后他选择进入法国文化部工作。而在一九八○年首度接任亚维侬艺术节的艺术总监,当时他年仅卅五岁;之后担任此职务直到八四年,并又在一九九四到二○○三年间重任此职,算来总共长达十六年,而现任的艺术总监,也出身于他之前领导的团队。
达榭对艺术文化的推展建树颇丰,除了曾担任法国第一总理的文化顾问,并且在一九八六年创立了艺术公共电视台ARTE,目前已成为欧洲规模最大的艺术电视频道。因为他对文化的斐然贡献,也获颁法国国家荣誉军团骑士勋章(艺术与文学)。现在的他除了是里昂双年展主席,也是诺曼第秋季艺术节的艺术顾问,并且同时担任多种文化咨询顾问工作,包括尼斯竞选「二○一三年欧洲文化首都」团队、法国文化部历史与文化委员会、巴黎城市剧院等,而自今年起,他也成为两厅院的艺术咨询顾问,此次访台正是应两厅院之邀,来看台湾的节目,寻找可能的交流。趁此机会,本刊特地专访这位资深国际策展人,一谈其亚维侬艺术节经验与对现代表演艺术发展的趋势观察。
Q:我们回到一九八○年,当年您接任亚维侬艺术节的艺术总监时才卅五岁,请问这个大型知名艺术节,为什么要把如此重要的职务,交给年轻人?
A:亚维侬艺术节是创立于一九四六年的「老牌」艺术节,在艺术总监的职务上也历经不同世代的传承。当初整个艺术节只有一个导演,就是创办人尚.维拉(Jean Vilar),后来他专心担任艺术节策展工作,并邀请其他优秀导演作品,甚至加入舞蹈节目演出。他和他的伙伴曾长期担任艺术总监这个职务,直到一九八○年,艺术节决定要世代交替。当年我不是艺术家,仅仅是个在文化部工作的专业策划者和一个单纯的观众,被选为年轻总监的消息,对大家来说都是一个惊喜,因为当年艺术节规模已经愈来愈大,包括纳入了亚维侬OFF艺穗节,正面临了包括经费、赞助、走向…等诸多复杂问题,当时的确需要有一番变革,而我也很荣幸地接下了这个职务。
Q:那您是如何来策划当年的艺术节呢?
A:其实我是在戒慎恐惧的心情下,接下了这个大位,我决定邀请年轻世代的剧场创作者加入艺术节,但是对于一个已经有传统的艺术节,这种改变并不容易。在八○年到八四年的五年期间,我大胆邀请了包括碧娜.鲍许、彼得.布鲁克、莫虚金(Ariane Mnouchkine)等,当时还少有人知,但如今已经是天王级的大师。这个举动引起了不少观众与剧评者对于演出结果的争议,譬如代表德国新舞蹈的碧娜.鲍许作品,当时就不受已经习惯于古典芭蕾的法国观众欢迎,但毕竟这是新世代的创作者,有著与传统模式完全不同的思维,观众需要时间去准备。
Q:亚维侬艺术节的艺术总监,其主要任务是什么?
A:艺术总监的主要任务是挑选艺术节节目。每年艺术节大约有四十档节目,大部分节目都是新创作、新制作,艺术总监必须在一年前跟艺术家谈定演出计划,同时行政部门开始处理经费制作,接洽其他剧院的合作巡回,也就是说,艺术总监不会比观众先看到演出。这是一个充满风险的挑战,最后演出结果有可能非常棒,也有可能是个失误,而艺术总监是唯一要对节目完全负责的人,因为所有节目的决定权,全在艺术总监手上,当然他必须独自承担后果。
以去年的艺术节为例,我们邀请瑞士导演玛塔勒(Christoph Marthaler)分别在教皇宫中庭、及一个仅可以容纳一百五十个观众的小剧场演出两个新戏,结果在小剧场的那出极为成功,但在教皇宫的开幕节目却不幸是个失败的作品,因为导演不熟悉在过大的空间做戏。所以说,艺术总监必须要真的很了解创作者。我当艺术总监的时候,通常会用地理位置来设定节目主题,譬如俄国年、亚洲年、南美年等。
Q:一九九八年时,您邀请了八个台湾团体到亚维侬,成为该年「亚洲年」的节目主轴,这可说是台湾表演艺术,首次大规模地在欧洲舞台集体亮相,请问当初的想法是什么?
A:在九○年代,法国现代剧场开始受到亚洲剧场的影响,譬如阳光剧团的莫虚金,剧场人开始对于亚洲传统表演艺术产生兴趣。但法国艺术菁英们对于亚洲的兴趣,始终焦聚在传统的亚洲,而我有兴趣的是当代的亚洲面貌到底是如何?这些国家的当代艺术家及当代表演艺术创作又是什么?我曾经透过邀请或合作,介绍过印度和日本这两个国家,但我还没有尝试过韩国、台湾和中国。那个时代的中国还没开放,当代表演艺术也非常少,我不得其门而入,这个时候透过法国台湾代表处,负责文化的邱大环主任引荐,她给我看许多台湾表演团体的介绍和影片,引起我很大的兴趣,我也亲自到台湾去看这些团体的演出,最后精选了八个团体,成为该年艺术节的官方代表节目。
Q:法国及欧陆观众是如何看台湾团体的演出?
A:当然对于欧洲观众来说,是一个新奇的发现。这些节目有些是他们已经听闻过的,譬如复兴剧校的京剧,或者因为侯孝贤的电影《戏梦人生》在欧洲受到观众的喜爱,我便安排了李天禄、许王两位布袋戏大师的演出。也有些是观众完全陌生的,譬如优人神鼓、无垢舞蹈剧场、汉唐乐府,观众借由这些团体的演出,发现了台湾融合古典和现代的文化,这对欧洲的观众来说,真是开了眼界。
Q:从二○○四年起,亚维侬艺术节增加了「协同艺术家」(Artiste associé)的这个职位,请问原因为何?影响又如何呢?
A:其实「协同艺术家」并没有改变艺术节的走向,因为之前这个职位的工作,是艺术总监在执行,譬如当年首位「协同艺术家」托玛斯.欧斯特麦耶,是我到柏林去看他的作品,发现这位年轻导演非常有才华、作品也非常有趣,便以他为「协同艺术家」为号召,一口气邀他三个作品,贯穿整个艺术节,让观众能在艺术节中,看到创作者的不同面向。接下来的杨.法布尔、乔瑟夫.纳许、罗密欧.卡士铁路奇、瓦里科夫斯基…都是在同样的想法之下产生,因为现在艺术家的创作面向都很繁复,戏剧、舞蹈、美术、装置艺术、文学…,他们可能样样都来,于是我们便以「协同艺术家」的名义,同时展现艺术家的各个面向。
Q:「协同艺术家」并不会协同挑选其他节目吗?
A:原则上不会,节目挑选主要还是在艺术总监,但是也有例外,譬如法布尔那年,他便主动邀请许多前卫节目,结果也引起了不少争议。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当年新的年轻艺术总监Vincent Baudriller和Hortense Archambault刚上任,因为知名度不高,而为了媒体行销,我们需要知名的艺术家来做号召,这些国际「协同艺术家」可以号召的,包括新的艺术风格,及来自其母国的观众。现在艺术节节目的挑选,通常都是艺术总监和协同艺术家,两者相互沟通协调下的结果。
然后更重要的是为了观众群。其实这些有名气的协同艺术家,早在九○年代就已经在艺术节陆续亮过相,你知道,艺术节的观众是很忠诚的,我们必须定期邀请他们熟悉的艺术家的作品,回来与观众见面,或者以「协同艺术家」的名义做主题回顾,以飨宴更多艺术家的忠实粉丝。
Q:今天在世界各地,已经出现愈来愈多的艺术节,以您的经验,如何举办好一个有特色的艺术节?
A:就我的经验而言,一个成功的艺术节,必须符合如同法国传统悲剧的三原则:集中的时间、地点和动作。像亚维侬艺术节在暑假的七月举行,时间集中在三、四个礼拜,而且节目从白天到晚上持续不断,在时间上是集中的。然后这个地方就如你所知,是一个由围墙圈起,在城内要到任何地方,都可以脚代步的小镇,艺术节期间,所有人在城内移动,相互交错、擦身而过,其动作都一致:看戏。
这一切,自然聚集成相当大的能量,观众就是喜欢这样,参与一个特别的集体盛会。艺术节从某种功能来说,就是要想办法聚集这些观众,塑造一个特别的嘉年华会给这些观众,当来自四面八方的观众抵达艺术节,他们想知道剧场的新走向、艺术家的新创作,他们想听专家评论、参加座谈,他们相互交换意见…,他们甚至喜欢看演出一整晚,如长时间的大河剧剧场。我想艺术节最成功的,就是创造出这种集中、热烈、近乎沸腾的氛围。
Q:那艺术节在大城市,譬如台北呢?
A:在大城市,艺术节又是另外一回事,因为城市空间太大,人们感受不到节庆气氛,像「巴黎秋季艺术节」,发生在整个巴黎的城市,延续近四个月,所以这个艺术节比较是联合各剧院节目的另一套节目。另外我也观察到,现在亚洲城市很多艺术节,这些艺术节的问题是,节目与节目之间,通常没有什么关系,也就是说,挑选节目时没有规划议题或主题。像这次「2011年国际台湾艺术节」中的舞蹈节目《水》和《断章取“艺”—给碧娜》就有关连性,可以有舞蹈大师碧娜.鲍许的相关活动、议题可以进行。
还有一点,剧场空间已经决定了节目挑选的类型,我希望台湾国际艺术节不只在两厅院举行,甚至还可以到台湾其他不同的空间发生,那么节目的选择性将会更多元。总而言之,一个好的艺术节不只是吸引观众进剧场看完戏就好,还要有像亚维侬艺术节一般,大家关心讨论著关于剧场演出的事件、议题,或者单纯只是评论演员好坏,艺术节要想办法制造这种氛围,最好能给这个艺术节一个论述的脉络。
Q:那如何在艺术节中,保持节目的艺术性与商业性?
A:如何抓住观众是艺术节成功的要素,当然我们可以安排很多欢乐性的、街头的免费活动,但这不是最好的办法,同时这也是艺术节自我定位的问题。但是我们也不能不考虑观众的接受度,以我的经验,我会做适当调节,某一年的节目比较严肃,隔年就排比较轻松的节目。或者开幕节目选择比较适合大众的古典戏剧节目,隔周安排的是比较严肃沉重的节目,观众其实也有很多类型,我们必须为所有的观众准备节目,艺术总监要懂得如何去玩这种平衡。
Q:现在台湾无论是政府文化部门,或者许多演出团体,都十分想有国际交流演出的机会,请问要如何达成?
A:必须依个别节目,先形成制作团队,然后找出有国际能见度的导演、剧本或演出者,并且事前先向国际各艺术节、剧院、制作人提出演出计划。譬如在首演之前,就已经敲定几个地方的巡回演出,这样就可以在比较充裕的资源之下,进行国际交流的演出。
Q:那这个制作团队又该如何组成?
A:首先当然是要有一个眼光好、能力强的制作人,这个人也许在柏林、在巴黎或台北。他要了解国际表演艺术市场,并且熟悉台湾表演团队的状况,然后企画出一个可执行,并有吸引力的演出计划。然后这个制作人还要认识所有国际策展人,以便向他们提出计划,说服他们来参与。譬如义大利导演卡士铁路奇,曾经以三年的时间,作了以十个不同城市为题的戏(注:《自体繁殖的悲剧》Tragedia Endogonidia),我们就是在制作之前,在罗马邀请了廿个策展人来开会,最后说服了三个国际策展人加入这个制作,然后再去寻找十个愿意参加制作的城市剧院,卡士铁路奇就为这些城市为名,创作了十个戏。在经费上,也由这十个剧院来共同分担,譬如这十个戏可以轮流巡回这十个剧院,或者剧院又针对某个戏,再联合周边剧院巡回演出。
Q:依您的观察,今日剧场的走向为何?
A:尽管当代剧场出现很多新科技,但我认为剧场的本质仍然没改变,观众还是需要进剧场,寻找一种集体性的现场感。而且我们今天生活在一个影像的时代,但影像的经验孤独和单调的,剧场不同,里面有太多可能性,每个人可以在这里,寻找一种人性的沟通方法,这不是在电脑萤幕或手机萤幕中可以找到的。
但无论如何,今天剧场最重要的是对话,导演、剧作家、演员必须和观众对话,无论是赞成或反对,所以导演和观众的对谈非常重要。譬如在亚维侬艺术节,整个艺术节期间,整个城的人都在谈剧场,咖啡厅、酒吧、街头、公园…,在法文我们说剧场演出是「一个『活著』」的表演」(Spectacle vivant),这是一种认识「人类」的最佳方法,所以有很多新人,都是在亚维侬相遇、相爱而结婚,这是真的,这比在网路恋爱好很多。
Q:您也曾经创立过艺术公共电现台ARTE,可不可以为我们谈谈这个电视台?
A:ARTE电视台是我在一九八六年创立,由德、法合资的公共艺术电视台,这是一个欧洲观点的文化电视台,完全免费收看,总部设在德法交界的城市史特拉斯堡,员工由当初的五人增加到今天的八百人,已经成为法国人民经常收看的电视台之一。我们近年也积极经营网路部分,针对表演艺术特别设立了专属网站(liveweb.arte.tv),上面经常可以免费收看到欧洲的表演艺术节目。这个电视台对于表演艺术的推广也不遗余力,剧场观众经常可以在节目中,得到更进一步的演出知识讯息。
最近我们还成立了一个线上舞蹈资料库(www.numeridanse.tv),里头储存了近卅年来法国舞蹈及外国舞蹈在法国演出的影片,这应该是世界最领先的线上舞蹈资料库,对于舞蹈学生、老师、评论者、研究者来说也是一个相当重要的影像图书馆,目前只有法文版,明年会增加英文版部分。
人物小档案
- 1944年生于法国。拥有巴黎高等商业研究学校、巴黎政治学院和法国国家行政学院文凭。毕业后进入法国文化部。
- 1980到84、1993到2003年间担任亚维侬艺术节艺术总监。
- 1986年担任法国第一总理的文化顾问,并创立艺术公共电视台ARTE。曾荣获法国国家荣誉军团骑士勋章(艺术与文学)。
- 现任里昂双年展(包括单数年举行的当代艺术展,与双数年演出的舞蹈节)主席,和诺曼地秋季艺术节的艺术顾问。从今年起并担任两厅院艺术咨询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