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跃于当代艺术界,创作类型涵括摄影、行为艺术、录像装置的陈界仁,虽然参与舞台设计装置的作品只有《军史馆杀人事件》与《荒原》,但以精简、诗意而强悍的意象,令人惊艳且难忘。他说他的任务,是「让舞台帮助扩散那能量」,「我常想的,不是台词讲了什么,而是当演员沉默,意象仍然流动。这才是舞台的作用。」
谈作品,陈界仁没几句话便要纸要笔,边画边解说。不拘什么形式品牌,能画就行。
「我都是这样,随便乱画、随便乱丢……我的草图很简单的,而且所有的东西都可以调动。」陈界仁说,没有设计图,是因为有了图,就像「硬要做成这样」,容易做「死」,而这显然与他喜欢观察时间赋予空间何种变化的脾性有违。
这样的创作习性,在文创产业挂帅的时代,恐怕会以专业和效率等理由被质疑吧。而陈界仁说:「我们现在对一切都失去耐心,但创作又不是交作业。」
作为当代艺术家,跨足剧场舞台设计的作品之少,多年来仅有与老友王墨林合作的《军史馆杀人事件》(2004)与《荒原》(2010)。明明他的舞台装置以精简、诗意而强悍的意象,令人惊艳且难忘,却没发表更多剧场作品,想来也跟他口中「不是交作业」的态度有关。
设计舞台的两大原则
舞台作品虽少,陈界仁跟剧场其实渊源既深且久。一九八○年代,自高职毕业的陈界仁已展开一系列不同领域的创作:实验短片、剧场演出、行为艺术……回首当年,陈界仁以「乱做」作为早期创作的注脚,却也种下他对台湾剧场界,特别是历经解严时期的小剧场运动持续的思索与观察。
其中更重要的,是与结交至今的老友王墨林相识。提起王墨林,陈界仁形容:「他是我最推崇的两个人之一」(另一个是长年撰写电影评论、现改名「李幼鹦鹉鹌鹑」的李幼新)。
陈界仁笑称,彼时刚从日本返台的王墨林,「到哪里都要唱反调」,但友人始终坚持做一个「异质者」,以一贯的视角观察、批判台湾社会情境与自身经验,「这是非常可贵的」,他说。
基于多年情谊,加上两人同样关注台湾的现代性、历史与政治,陈界仁更因王墨林认识许多社运、剧场工作者,为日后拍摄庶民面对日常政治情境等题材奠下基础,而王墨林下海执导《军》剧,亦是陈界仁推波助澜、不断敲边鼓使然。
王墨林并无长期工作的剧团,每次制作都采号召起义的方式,邀亲友共襄盛举。陈界仁两次担任设计舞台的工作,基于剧组和剧场工作环境的现实,「超低成本」和「可动性高的舞台」成为他的两大原则。
以去年底演出的《荒原》为例,在不充裕的预算考量下,陈界仁直接订下「舞台不超过一万」的底限,以大量成堆报纸和一具鹰架构成舞台主体。「我觉得愈是局限愈要发展一种美学。所以我跟他(王墨林)讲,钱尽量给人,人才是最重要的……艺术是关于想像力,钱多钱少都可以做,好坏跟成本没有必然关系。」
陈界仁在拍摄《军法局》(2008)时就曾以报纸为素材,这次更让报纸铺天盖地地堆放,将两厅院实验剧场变身为一座回收场,既有现实感,又暗暗嵌合「荒原」的命题。在他眼中,报纸上的讯息意味著无数人的故事,来到回收场的报纸,历经搅拌、碎解、再印制成新的报纸,如是,「我们所有人都在里面循环」。
正式演出时的剧场,比陈界仁最初的想像安定。原本他计划将报纸铺展成一片达小腿高度的「报纸海」,让演员在茫茫报海中相认、挣扎。然而这个安排需要演员更早与舞台一起工作,以便掌握身体与空间的关系,进而发展更多表演的可能,这个理想却因剧组从进剧场到演出,只有四五个工作天的「陈规」而无法达成,最后以「大型报纸装置」的造型,固定陈设于舞台,对此,陈界仁不无些许遗憾。
一样的原则也用在《军史馆杀人事件》的舞台设计上。《军》剧是一空台上放置四面可滑动、拼装重组的玻璃柜,透过反光纸、日光灯等技术加工,舞台上时而出现真假难辨的角色叠影,时而成为映照台下观众的镜像,让这个自军人奸杀女学生的真实案件改编的文本,在视觉意象上饱满且尖锐。而陈界仁最得意的,还是在于「这么朴素的柜子,可以变化出太多种可能」。
无法弄假成真,却迷人不减的剧场
在《军法局》、《帝国边界》等录像作品中,陈界仁经常自行搭设场景,但他从不在剧场里搭设写实场景,为什么?
陈界仁解释,两种创作型态有重叠处,也有不一样的地方。拍影片,他追求的「以假成真」,但剧场「真不了」,因此著重意象的展现。
「我拍片习惯先找空间,确定空间在哪拍后,就反复想这个空间能怎么发展、人在里面会怎么活动,然后运用现场素材、因地制宜。我们也很少请工人,大部分是自己搭。大家都在现场待好几个月,虽然这样做比较慢,但是那个状态一出来,假的也变成真了。」
至于做剧场,一方面当然成本有限,另一方面,陈界仁体认到,剧场无论如何不会变成另一个场所,却也不减损其迷人的现场感,因为演员的表演能量,加上观众的观看,使剧场变成一个情感能量充斥的空间,而他的任务,是「让舞台帮助扩散那能量」,「我常想的,不是台词讲了什么,而是当演员沉默,意象仍然流动。这才是舞台的作用。」
即使不求写实,陈界仁仍能呈现真实。在《荒原》的舞台上,每当演员摔扔、跌坐于报纸堆上,纸张挟带的灰尘静静飞起,缓缓掉落于光线与人物之上。对映剧中人时移事往的惆怅,阵阵飞尘既是点题,也构筑出含蓄深沉的诗意。
这正是陈界仁追求的状态:「你会觉得现场本来就是这样,时间、灰尘会一直叠,然后融合在一起……」
议题会消失,艺术会留下
从八○年代与小剧场纠缠至今,做完《荒原》后,合作伙伴们也鼓吹陈界仁不如自己做一出戏。兴趣归兴趣,陈界仁却持保留态度。
「预算少就算了,我每个创作也没花很多钱,但我喜欢有足够的时间。最好是有时间、有耐心让演员慢慢发展。剧场最迷人的,是有一群人,愿意在一起搞十年。相处后状态到了,才能做出好东西。但做剧场太苦了。」讲到此,陈界仁不免再度批评文化政策对剧团的扶植不力:「关键是人,是人在创造时代,但我们都把钱拿去盖硬体!」他再度大叹:「都是结构性的问题啦!」
对于解严之后由盛而衰的小剧场运动,他归咎原因出在「谈议题的同时没有发展美学」。若无法从声音、身体、表演发展出一套具颠覆性的美学,处理政治等议题的剧场,将只会是昙花一现的短线成功,但「艺术可贵之处,在于议题会消失,艺术却永远能超越议题。」
人物小档案
- 一九六○年生于台湾桃园的当代艺术家,创作类型涵括摄影、行为艺术、录像装置,屡次受邀参加国内外大型艺术节,活跃于全球艺坛。
- 作品关注台湾当代性,多从个人经验与大历史的呼应发展创作,代表作有「魂魄暴乱」系列、《凌迟考:一张历史照片的回音》、《加工厂》、《军法局》、《帝国边界Ⅰ》、帝国边界Ⅱ》等,并曾获第十九届国家文艺奖、韩国光州双年展特别奖等。
- 为剧场资深评论人、导演王墨林执导的剧场作品《军史馆杀人事件》、《荒原》担任舞台装置设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