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荷夫认为,剧中角色的人际网络,没有父母、兄弟姊妹,也没有家族血缘,就如同生活在液态社会的现代人,看似交流密切实则关系疏离,两人关系的崩解,渐次开展至家庭、城市、社群,再到国家,直至全球化下的世界。因此,凡荷夫把全剧搬到当下时空,阿尔塞斯特与塞莉曼娜之间对爱的辩证贯穿全场,液态社会中爱的不可能,也成了导演诠释该剧的崭新观点。
在《液态之爱》一书中,波兰社会学家齐格蒙.包曼(Zygmunt Bauman)以「液态现代性」为核心,分析现代人的处境,指出流动与变化已然成为现代人诸多生活层面的特质。栖居在液态社会的男女,渴望与人相系,却更恐惧被就此绑死,害怕孤单,所以找人同行,但新的不安却从别处涌现。天长地久的关系不复存在,他们只能容忍松散流动的联系,好让自己在境况改变时,可以快速而毫不费力地、就像手机的delete键,轻松删除消解彼此之间的关系。人际枢纽的脆弱,以及这种脆弱所引发的不安感受,还有人们想要系紧纽带却又不想被绑死的冲突渴望,是解读现代人爱情生活的独特现象。比利时导演伊佛.凡荷夫(Ivo van Hove)去年和德国柏林列宁广场剧院( Schaubühne am lehniner platz)合作,将法国十七世纪喜剧作家莫里哀的《愤世者》Der Menschenfeind搬上舞台,即以包曼的观点,重新解读这出讽世喜剧。
十七世纪《愤世者》 人际网络如同现代人之疏离
《愤世者》描述愤世嫉俗,憎恨世人的虚伪、无耻、怯弱、欺诈的阿尔塞斯特(Alceste),虽然满口清高,不屑与附庸风雅的俗人为伍,却一心迷恋爱慕虚荣、努力往上流社会靠拢的女人塞莉曼娜(Célimène)。不肯对世俗妥协的阿尔塞斯特,可以为了突显世界的黑暗、人性的险恶而输去对他有利的诉讼,在爱情面前却变得低声下气,成了不中用的丑角,连报复塞莉曼娜不忠都不掩内心的溃败,与疾言厉色的满场控诉,形成强烈对比。剧末,当大家都斥责塞莉曼娜的背信败德,只有阿尔塞斯愿意饶恕她,希望对方可以抛弃这个自私自利、庸俗无聊的社会,与他长相厮守,但塞莉曼娜却拒绝了他的请求,不同价值观的两人只好以分手收尾。
凡荷夫认为,剧中角色的人际网络,没有父母、兄弟姊妹,也没有家族血缘,就如同生活在液态社会的现代人,看似交流密切实则关系疏离,住在一起的伴侣,拥有各自的银户,彼此没有交集,两人关系的崩解,渐次开展至家庭、城市、社群,再到国家,直至全球化下的世界。「阿尔塞斯特与世界的冲突在于,他所坚信的旧社会价值、稳定的家庭架构已然不复存在,塞莉曼娜和其他角色生活在一个新的社群团体中,追求不依赖他人的经济和情感自主独立,甚至伴侣关系都只是『现在进行式』,没有任何固定或长久的羁绊。」因此,凡荷夫把全剧搬到当下时空,阿尔塞斯特与塞莉曼娜之间对爱的辩证贯穿全场,液态社会中爱的不可能,也成了导演诠释该剧的崭新观点。
男主角艾丁格演技精湛 导演精准运用影像表演
与凡荷夫长期合作的舞台设计Jan Versweyveld以冷硬的极简线条,透明玻璃帷幕,米白色的摩登家具,墙上一台液晶萤幕电视,营造出强调雅痞品味的现代生活空间。场景之外,两个摄影师随著剧情进展而忙碌,即时捕捉现场表演的画面,同时置入预录的影像,萤幕上则出现演员不同角度的剪接、停格和特写。摄影师更不加掩饰地,如狗仔队般跟著表演者进入了隐藏在舞台写实场景之后的化妆间,以及剧院之外的马路街道上,延伸也打破表演区域的虚实关系。镜头运动的引导、焦点切换的移转、摄影师与演员的互动距离,这一切都精准地在导演凡荷夫的计算之内,场上演员和萤幕画面的衔接叠合,有如电影分镜般构图严谨;观众不止于「在暗处窥伺」,而是经由萤幕与现场观看,演员有意识地透过镜头表演这件事,直指现代人极具「表演性」,既私密又公开的的生活。
上回来台主演《哈姆雷特》令国内观众大为惊叹的演员拉斯.艾丁格(Lars Eidinger)在此剧饰演的阿尔塞斯特,正好有「法国的哈姆雷特」之称。几乎掌控全剧节奏的艾丁格,时而歇斯底里地激昂咆哮,碎成半边的凤梨往自己头上戴,脸上涂满蛋糕上的巧克力、奶油、果酱,还将披萨、面包、零食、饮料、义大利面条洒得满地都是,甚至把香肠往屁眼送,以闹剧(farce)的手段,种种疯狂非理性的极端举动,勾勒出阿尔塞斯特如丑角般的孤独性格,以及令人不忍卒睹的滑稽和悲剧性。然而当他面对由茱蒂斯.萝丝梅尔(Judith Rosmair)饰演的尤物塞莉曼娜时,又是一派深情凝视,眼神流露忧郁,让人理解他的愤怒不过是掩饰容易受到伤害的内心。
爱恨之间张力十足 科技产品画龙点睛
艾丁格和萝丝梅尔两人之间的对手戏,爱之欲其生的缠绵爱抚,恨之欲之死的暴力拉扯,关系流动张力十足,是全剧的焦点。原剧的四幕三景,阿尔塞斯特为了一封第三者的情书和塞莉曼娜起了争执,导演安排萝丝梅尔丢下高跟鞋,推开剧院大门,走上马路拦计程车,而艾丁格紧跟在后,两人直接在大街上演起戏来,摄影师尾随跟拍,连路人的真实反应都入镜,观众仿佛看一场从舞台到影像表演的实境秀。回到剧场,艾丁格从垃圾场拎回三个垃圾袋,将所有的废弃物抛向舞台和电视萤幕,专制蛮横地将萝丝梅尔压在垃圾堆中,像是要把她占为己有,上演一场误会冰释的爱欲戏码。萝丝梅尔对塞莉曼娜的诠释也不只是男人觊觎的玩物,而是自主的现代女性:当剧末,艾丁格以巨大消防水柱冲刷萤幕上定格的萝丝梅尔肖像,象征阿尔塞斯特原谅塞莉曼娜的过去,她只是冷眼看著一切,讥讽著爱的可笑。
擅用现代科技的凡荷夫,也让通讯产品扮演画龙点睛的角色,剧中人玩iPad游戏、用iPhone自拍、在Facebook上聊天、透过Skype传讯息,例如阿尔塞斯特就是从手机画面得知塞莉曼娜的背叛。凡荷夫指出,这就是置身于消费社会,现代人的生活连结。当我们早已习惯速食、用过即丢、时尚换季、离婚分手,并视之为理所当然,也就更不愿像阿尔塞斯特这位愤世者一样,为爱情而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