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铭,曾是云门舞集最负盛名的舞者之一,能编能跳还能演戏。顶著俐落三分平头,身上有种眷村男孩独特的侠气。许多称号一路跟著他,甚有人以「火爆浪子」形容。而今,他离开云门重心南移,来到高雄开始老师生涯。教课、结婚、参加教会,他似乎不再尖锐猛烈,浪子不火爆,反而活得更贴近「浪子」两字的字面涵义——人生如海,飘摇其上必须随浪起舞,见风转舵。
关于如何决定以舞为业,有个秘密故事。
一九八六年,云门的《薪传》参加了香港国际舞蹈节。当时两岸还没开放探亲,第一次踏上对岸土地,遇见人高马大收入又好的北京舞蹈学生,王维铭他们信心全失,「我们这堆矮冬瓜怎么拚啊?」但,第二天《薪传》一跳完,全场竟然起立鼓掌半小时,北京学生们抢著来跟云门舞者说话。「我记得出国前,国安局还特地派人来给我们上课,叫我们小心被统战。我猜对方也被他们的国安局上了课,结果跳完竟然他们自己来找我们聊天」。第一天看对方跳,王维铭信心全垮,第二天自己跳,两岸大和解。「我那时候体会到跳舞的美好,真的会边跳边哭,边被自己感动……现代舞真的,好迷人」。
七贤礼拜堂听福音
「接触宗教是因为好奇」,王维铭说,经年累月的教学,如何在不同时间点帮助不同程度学生,如何在工作状态面对伙伴,都得先对「对方」有一股好奇,才能慢慢发掘「自我」的可能性。宗教也一样,对未知力量的好奇,对信仰底下自己样貌的好奇,「我都不排斥,试试看再说,说是机缘、缘份或神的安排都好。」
「这一两年我一直在变。面对舞种不同的人,面对信仰不同的人,都得想办法应变。我会好奇对方为什么这样想,为什么他会这样看我。很多事情对我来说拢是同款,不论佛教或基督教,跟编舞一样,观众各自解读,没有对错。」王维铭认为,经文或启示就像是舞码,解读方式也呈现了你看自己的方式,重点是不要停止探索,否则就会开始重复,因循苟且。「我试著打开心胸,面对变化。说来好笑,但计划真的是为了迎接变化。」他认真说道。
婚姻的偶发事件
采访的这个周末,不论王维铭到哪里,旁边始终有妻子小菲作陪。妻子领他进入教会,也是他编舞排舞的伙伴兼助手。「小菲也是学芭蕾舞出身的,她的老师刚好是我好友,朋友介绍才认识,也算一种机缘吧。」有著共同背景的两人,似乎不靠言语便能深触对方内心,总在适当时候同时握住对方的手,或倚肩或拥抱,心有灵犀。
今天是王维铭第一次去教会听讲,小房间里就夫妻俩和神父三人。神父领读《圣经》,王维铭不断发问,试图厘清逻辑,问故事,问文化背景,问正史野史和时代关系。过程中夫妻始终十指交扣,小菲偶尔会代替神父回答。爱与信仰一体两面,信是接受,是信任,爱是黑暗里的光。「他现在才刚开始读经,要经过六次讲课之后才能考虑是否要受洗,所以今天也算巧合,你们刚好这时间来找他。」从教堂离开前,小菲对我们说。
为人师的智慧
下午,高雄城市芭蕾舞团借用隐身中城住宅区的芭蕾教室,请王维铭帮舞者上课。与一般舞蹈教室相比,这里更像个芭蕾补习班。一楼是儿童教室,一群国小学童在教室拉筋、练习基本动作。几位家长在大厅寒暄,宛如社区交谊厅。王维铭则在楼上大教室指导职业舞者,上两个小时的课然后开排新作。上课时他一边示范一边提点细节,领著学生一遍又一遍,专注在动作、肌肉与重心之关联,汗滴也从额头逐渐蔓延了整件上衣。
离开云门,他先当了五年兼任老师,从竹北教到台南,从来没有放过一次寒暑假。当时平均每周教卅小时的课,收入却不到专任教授一半,「兼任老师教多少赚多少,所以什么课我都接,都是面包钱,不赚吗?」以舞蹈为业,吃苦从没少过,但理想与面包之间拉扯,直到近几年才找到折衷办法。
「那五年就是不断教课编舞,有人找我就教,从不休息。直到前年暑假来高雄当专任,我以为可以比较放松去编舞,但常常只要机会一来,寒暑假又被填满了。」最近一年半内,除了校内制作,他另外编了三部作品,演了两部,回云门客席一次,「我的行程很好抓,醒来就是学校上课编舞排舞。」他苦笑说。
芭蕾舞出身,所有基本功都是日积月累苦练而来,加入云门,他也用同样态度要求自己,吃苦吃补。但当了老师却发现老方法行不通,「一开始对学生很严格,觉得我的方法一定对学生很好,结果被一棒打醒。」他甚至有过在校外开课第一堂卅人、第二堂剩四个的经验,才逐渐体会到因时因地制宜,必须学会应变。在商言商,当老师当然希望自己受欢迎,钟点费才会高,但该教的东西一点也不能马虎,其中分寸需要细心拿捏。所谓的「应变」,就是一手拿棒子,一手偷塞糖,还得偷放点苦口良药在糖里,「我以前学舞,老师是两手都拿棒子,左手打完右手打。」他说以往资讯得来不易,任何一点舞蹈新知大家都如获至宝。但现在学生资讯随手可得,想看就看,强求老套反而适得其反,更要因材施教。
排练场编舞、排舞
谈到编舞,王维铭也有被棒棒打醒的经验,当然,又是关于理想与现实。刚开始当老师的时候,两厅院办了廿周年庆典,邀了廿位舞者参与,他是其中之一,「当时专心搞自己创作,不管观众懂不懂爱不爱,结果两厅院说他们是节庆,我不能只做我想做的。」这一棒打得他开始思考如何兼顾雅俗,满足客户,自己也有成就感。
「林怀民老师曾跟我说,编舞不难,编舞是做人,讲究进退应对,该讲什么话就讲什么话,该什么的场合就编什么舞,就跟怎样的观众沟通,重点是要能进可攻退可守,不要在比你小的人面前壮大成什么样,遇到比你有权势的却不敢吭声。」自认随著年龄增长学会拿捏分寸,不论教学编舞,得设法让双方都有成就感。不强求学生一次到位,也不求客户处处退让,大家每天进步一点点,也是满足。
王维铭也很怀念演戏的滋味,希望有机会重回戏剧舞台,「因为碧娜.鲍许的缘故,我一直都对戏剧与舞蹈的结合很感兴趣。一开始是我找符宏征跳舞,结果他反来找我演戏,演到后来我甚至还在牯岭街小剧场跟徐堰铃对过戏。云门待太久,都快忘了小剧场原来跟观众那么近,就这样盯著你看,加上旁边是徐堰铃,我吓都吓死了。」
撞球间的少年
今晚夫妇俩到至德堂看《金鸡》,演出早早结束,王维铭便带我们去剧院附近的春水堂吃饭喝茶,顺便聊他的休闲活动。当然看表演是其中一项,他不分种类,音乐舞蹈戏剧都爱看,「但我不会看这次来台湾演的《穆勒咖啡馆》,之前在德国看过,而且是碧娜亲自跳的,我要把最美好记忆留住」。
其实,王维铭最爱的休闲是撞球,可惜现在没时间没球友,只能暂时把球杆放一边。小时候和眷村哥哥们一块玩,进了时称「弹子房」的撞球馆,从球杆比他还高的时候开始打,大学时甚至还去了撞球名家赵丰邦经营的球馆,拜师学艺。「赵丰邦年纪比我小,但打起球来真是气定神闲,很厉害。」虽然当时王维铭只是学生之一,但他对赵老师记忆犹新,「他身教重于言教,所以跟我们对打完全不会客气,我常常被他一球一球屠杀。」因为撞球,他逐渐体悟「打球看球品」的道理,输赢只是表面,重点是对待球赛的态度,「撞球比赛先得九分者赢。当时我常八比零悬殊落后,但就是不妥协,就是做好防守,就是打好每一杆,撑到别人都笑我拖台钱,我就是要拚,输也要输得好看。」就是这一口气,让他端正行事无愧于心。
自认平常生活压力大,所以需要一个更认真的游戏提供转圜,「撞球不只是把球吃进去,需要很仔细地计算跟布局。不能打一颗想一颗,要能想到之后七颗球怎么打,力度角度都要考虑,跟编舞也有点像。」读艺专时,他甚至在跳舞与撞球之间犹豫许久,「那时候觉得打撞球能赚钱,但跳舞不赚钱。」那是如何下定决心呢,「就是《薪传》去香港演出那档事啊,打撞球你不会边打边感动到哭吧,所以我最终还是选了跳舞。」他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