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一系列「东风」舞作标志鲜明特色的编舞家杨铭隆,若深究其身体风格,却能发现这样的肢体,来自杨铭隆年轻时所受的美国编舞家崔莎.布朗的释放技巧训练。在东方与西方往返交错的舞蹈经历,让杨铭隆对身体有更深刻的体悟:「我更愿意回到基本的人体结构、物理运动原理,对这些有清楚的认知,不管什么动作都能做出来,而不再分什么东方西方、传统现代。」
舞蹈空间春季演出《NOs》
6/7~8 19:30 6/9 14:30
台北 水源剧场
INFO 02-27168888转116
人物小档案
- 21岁于军中从胡民山习舞。中国文化大学舞蹈系毕业后,赴美国攻读伊利诺大学艺术硕士。
- 1994至1999年加入知名美国后现代舞团「崔莎.布朗舞团」。
- 1999年返台,后担任舞蹈空间舞团艺术总监,发表《颓箱异典》、《东风乍现》、《史派德奇遇记之八脚伶娜》、《再现东风》、《三探东风》、《风云》等作。
- 曾任教于国立台北艺术大学、韩国国立艺术大学、美国俄亥俄州立大学等院校舞蹈系。
采访杨铭隆前,一位他的同行告诉我,她认为杨铭隆受到的注目和评价,相较于他对舞者的训练与创作,是不相衬的,「杨铭隆的实力被低估了」,她说。
我蓦然想起去年五月,一场在台北城市舞台发表的跨国舞蹈院校联合展演,杨铭隆为台北艺术大学舞蹈系编创的小品《无名》是当晚压轴。舞者流畅地变换肢体和队形,在台上构成一幅快速流动的画作;其中一个段落,两位男舞者分别拉著一位女舞者的手和脚,将半空中的女舞者当成绳子般甩动,女舞者柔若无骨地顺著舞伴的力量,让躯体波动如流——那需要多大的身体放松和信任才能做到?
熟悉杨铭隆舞蹈背景的观众,或许能指认出那样的身体风格,来自杨铭隆年轻时亲炙美国编舞家崔莎.布朗(Trisha Brown)的释放技巧训练(Release technique)。释放技巧在台湾也被译成「放松技巧」,但杨铭隆强调,「『放松』听起来像是让身体垮掉,但不是这样的,它讲的是让身体张力释放掉,那个释放也是有方向的。」
就像释放不等于一味的放松,杨铭隆自二○○二年创作的一系列「东风」之作,也绝不能被单纯视为「东方舞者以东方肢体风格跳具东方风情的舞作」——这样理所当然的评价,往往阻绝了进一步审视创作者和作品的可能性。特别是舞台上所谓「东方」的身体,其实是由来自美国的释放技巧长期训练而成。这一东一西的往返交织,不仅构成了杨铭隆的舞蹈观,也是他旅居台、美两地的现实历程。
奇妙际遇进了艺工队 打开舞蹈之门
在台湾,多数男舞者的习舞之路都属「半途出家」,杨铭隆也不例外。在服兵役时,一连串的阴错阳差让他接触舞蹈,这段经验日后还被美国的朋友形容「你简直是把监狱和舞蹈放在天秤上,衡量孰轻孰重!」
故事从一辆二战时期的M24战车说起。那年,高中毕业的杨铭隆没考上大学,直接入伍服役,被分发到台东营区,成为驾驶战车的新兵。照顾战车是驾驶的责任,若遇上轮休,多由留守士兵协助车辆维修保养工作。一次杨铭隆放假,同袍帮忙照料战车,隔天发动时,车子却不时传来「喀啦喀啦」的声响。杨铭隆心知不对劲,果然,引擎烧坏了。责任追究下来,杨铭隆被告知至少要关两个月禁闭。
正懊恼时,一个好心的政战班长告诉他,有法子不用被关。当时正值艺工队招募成员,如果杨铭隆顺利考上,就能留在艺工队,不必回来关禁闭了。高中时待过军乐队吹萨克斯风的他,忙不迭地答应参加征选。一路过关斩将下来,竟也顺利到最后决选,没想到,艺工队不缺萨克斯风手,正当他心想「死了,要被送回去关了」之际,老天爷给了他神来一笔的命运转折——艺工队队长问他,「看你个子够高,要不要当演员?」
从小就对戏剧有兴趣的杨铭隆,自是点头说好,后来才知道,所谓的演员其实是舞者。从没科班经验,对舞蹈的认识停留在当时流行的迪斯可,初次扶把杆练芭蕾的场景,被他描述得颇具荒谬喜感:「因为鞋子少一只,我只好穿著大头军靴、功夫裤、印『陆军』的草绿T恤,跟大家站在把杆旁,踩著靴子垫脚尖、依样画葫芦……」
面对像杨铭隆这样缺乏舞蹈经验的队员,军队毕竟有速成的训练法。他还记得头一个月,菜鸟队员完全没放假,第六个周末,队长集合众人,宣布「能劈腿的才能放假」,把腿抬到九十度都嫌吃力的杨铭隆,看著前面同袍一个个沦陷,硬著头皮死命一劈——
「喔,那天有放假,但几个出去的人,脚都是拐的。」
就这样,他在军中土法炼钢地学了芭蕾、民族、现代舞,但多数时间,他们不是放刘文正的流行歌伴舞,就是跳有宣传意味的民族舞。快退伍时,有人问杨铭隆何不去考大学舞蹈系?「离开这里死都不要再跳了!」他信誓旦旦,谁知兜了一圈,最后还是兜回舞蹈的怀抱。
舞蹈路上两只手 前扫障碍后推动
「回想起来,常觉得我的舞蹈之路上,好像有两只无形的手,一只在后面推我,一只在前面帮我扫除阻碍。」杨铭隆这般形容。
退伍后,杨铭隆还是进了文化大学舞蹈系,但他对戏剧一直没死心,想著终究要转到戏剧系。这时,身后的命运之手把刚自美国返台任教的古名伸,带进了杨铭隆的世界,也为他遥遥指出日后赴美进修的路。「那时在台湾学现代舞,只能接触到玛莎.葛兰姆,跳了两年,我常想,舞蹈难道只有这样而已吗?但是古名伸把很多讯息带给我们,录影带、书籍……让我们每周看、讨论。其中最激励我的,是马克.莫里斯(Mark Morris)的一支独舞,Jealousy(忌妒)。」
杨铭隆从莫里斯的作品发现,舞蹈可以透过不流于表象的肢体表现隐晦的情感,并赋予观众不同的解读空间,「就是这样!这样的舞蹈就是我有兴趣的舞蹈!」
种子一旦播进土,就等冒芽了。隔年,古名伸带著杨铭隆在内的一群学生到美国伊利诺大学参加舞蹈节(ADF)演出,杨铭隆被伊利诺大学舞蹈系主任一眼相中,愿意提供全额奖学金给他赴美进修。曾怀抱留学梦的他,就像当年面对「要不要进艺工队?」的问句一样,点点头,就这样迎向全新的世界。
一九九○年代,在伊利诺顺利完成硕士学业后,杨铭隆申请了另一笔台湾的奖学金,决定到舞蹈之都——纽约打天下。那段日子,他给自己设定了「舍弃旧我、找到新我」的目标,「希望自己全然开放,让环境刺激我」。他尽情地创作、发表、学习不同的身体技巧,并因缘际会参与了崔莎.布朗舞团的工作坊。
为期两个月的工作坊后,舞团邀请他和另外三位舞者参加团员征选。获知舞团只要一位男舞者,杨铭隆本来不抱希望,「另一个男舞者,我自己都觉得他比我好很多」,但那位男舞者因故无法参与最后一周的征选。这次,命运之手为他推开了阻碍,他如愿进入崔莎.布朗舞团,直到一九九九年,渴望自行创作的他离开舞团,返台不久便获邀,成为「舞蹈空间」(以下简称舞空)的艺术总监,持续发表作品。
回溯廿年的舞蹈历程,杨铭隆认为自己幸运,「游好彦、古名伸、崔莎.布朗、平珩……很多福星在我身边,给我机会。」幸运极了,竟也有几分担心,「前几年曾想过,运气这么好,万一把幸运挥霍光,老了怎么办?」
旧我深留身体 西方技巧诠释东风舞作
年轻时,人总容易怀抱非黑即白的二元思考模式。人在美国的杨铭隆,曾毅然决然割舍过去旧我,却不知道割舍不可能绝对。
九四年,还未正式进入崔莎.布朗舞团前,杨铭隆曾参与另一位编舞家的演出,正当许多观众告诉他「难得看到东方舞者的身体可以做到这种动作质地。」一位美国朋友却说,「我最喜欢你做慢动作,让我联想到太极。」「我听了非常沮丧,不是尽力丢掉过去旧我了吗?」但他选择将不快暂且搁置。直到回台湾发表创作,头两年作品也被外界评价「有几分崔莎.布朗的影子」,摆脱过去的大哉问,成为杨铭隆不得不面对的创作课题。
作为一个东方舞者,撇除外表可见的形象,留在身体里的实质到底是什么?尽管意志命令自我跳脱过去,原本流在血液里的记忆却不可能断然听从,「于是我就回头想,留在我身体里的到底是什么?如果不再想形式,摒除外在的观念,而是探讨我到底是什么呢?」
杨铭隆循著记忆的线头,找到童年爱玩的布袋戏。《东风乍现》以布袋戏偶出发,却不要舞者模仿偶的动作,而是从操偶的原理和技巧出发,探索操控与被控的关系,「我花了很长时间让舞者找到相应的身体,因为舞者身体被训练到太自主、太机动了,要打破这个习惯,需要长期的训练。」
从《东风乍现》、《再现东风》、《三探东风》、《风云》,到近期即将演出的《NOs》,除了先后取材布袋戏、京剧、东方哲思、历史故事「霸王别姬」外,杨铭隆持续对舞空的舞者进行释放技巧等身体训练,训练的目的之一,是让舞者对使用身体和表演有更强的自我觉察力。
「很多舞蹈技巧训练都强迫舞者达到某种标准,但当舞者不断被推往那个方向,通常他会忘记动作原本是从哪里出来。」杨铭隆解释,一个能自我觉察的舞者,会意识到每个动作是从哪个点出发,用到怎样的关节和肌肉,经过哪些点,最后顺著动作去向让张力自然释放,同时把不需要用到的力量放掉,是一种讲究效率的动作方法。
这种不强迫身体做违背身体结构的事情,也不特别反地心引力,而是顺著动力的身体技巧,被形容为「民主而不极权的身体」,它也让舞者放掉刻意为之的「表演」,回到更单纯的身体,接收到什么就做出什么反应,使舞蹈更为「有机」。
更有意思的是,杨铭隆挪用了这套西方的身体技巧来诠释「东风」舞作。「可是你有没有发现,许多现代舞的先驱,都借用了『东方』?」杨铭隆笑说,事实上许多现代或后现代风格的作品都暗含东方美学,「只是西方人借用之后,愿意深入研究这些我们看成自然而然的东西。我们比较不会质疑,但西方人会持续质疑,找到自己的方式解决问题。」甚至进而提出一种技巧或门派。
可是说到底,无论东方西方,人体都是一个头颅、两只手、两条腿,地心引力也公平,不因体重而差别对待,「我更愿意回到基本的人体结构、物理运动原理,对这些有清楚的认知,不管什么动作都能做出来,而不再分什么东方西方、传统现代。」杨铭隆说。
不再标记「东方」 《NOs》以「时间」为轴贯串
今年从美国返台,为舞空编作的《NOs》,舞名不再标记「东方」,也舍弃了过往以文本或东方元素作依附,可以视为杨铭隆从自东殂西、从有到无的反刍后再出发。
《NOs》由三支舞作《无踪》、《无名》、《无间》构成,贯串的轴线,是时间。《无踪》讲的是过去,人总喜欢回顾过去,可有些过去即使想追踪,也无踪可追。《无名》是现在,因为正在发生,难以定义,因此无以名状。《无间》则是杨铭隆赋予未来的动态解释,「那是现在和想像的未来之间不断撞击的过程,我们总会想像明天发生什么,可是明天常不如预期。」他将当下与未来不断交织、碰撞的流动化为舞台上可见的动作,每一瞬竟都成了「无为有处有还无」,一种与时间的无尽辩证。
东与西,有与无的消解,或许也造就了杨铭隆愈发豁达的心境。至今每逢演出,他不给舞者太多笔记,只简单交代:「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然后把自己表现出来。」并且,「编得好不好是我的事,跳得好不好是你的事,整个演出好不好,不关我们的事,是观众的事。」说罢朗声一笑。此中洒脱,不也是一种释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