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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宝玉》的开场,何韵诗一袭白衣只身站在雪中,背光走进舞台。(张志伟 摄 非常林奕华剧团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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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块顽石的还魂 沧桑历尽的释然

看非常林奕华《贾宝玉》

《贾宝玉》是非常林奕华剧团廿周年及香港歌手何韵诗出道十周年的纪念作,去年十月首演。香港鬼才女编剧黄咏诗安排的情节从「还魂」概念出发,让红楼剧终后的贾宝玉,在回到太虚幻境后决定重游故地,在对一切无能为力的前提下,再经历一次大观园的种种。而林奕华则在每一场中加入「颠覆」,将原著文本转移至现代语境。

《贾宝玉》是非常林奕华剧团廿周年及香港歌手何韵诗出道十周年的纪念作,去年十月首演。香港鬼才女编剧黄咏诗安排的情节从「还魂」概念出发,让红楼剧终后的贾宝玉,在回到太虚幻境后决定重游故地,在对一切无能为力的前提下,再经历一次大观园的种种。而林奕华则在每一场中加入「颠覆」,将原著文本转移至现代语境。

灯还未暗,十二名女子便鱼贯出场。她们身著单纯剪裁的舒适衣裤,在空无一物的巨大仓库中赤著脚追打笑闹。

忽然,其中一个先说起了一则关于显赫世族的故事,其他人便开始连串的追问「再之前呢」。于是一切像是按下倒带快转键,那些家府盛衰与少年少女的感情纠葛,全被置于绵绵无尽的时间沧河中,化为一粟的荒凉悲痛,在十二名女子的游戏中被疾速虚淡下去,成了可供戏谑玩笑的曾经。

瞬间,故事回到了开头,女娲炼石补天,独剩一颗顽石未用。顽石自知无才补天而郁闷,修练为神瑛侍者,决心入凡走一遭。念及浇灌之恩的绛珠仙草,亦追随而去,欲用一生还泪。据说这落至尘世的顽石就出生在此一豪门世家,得有一名,称为「贾宝玉」。

仓库底端高耸厚重的大门此时缓缓滑开,门外是不断飘落的皑皑白雪与茫茫大地。何韵诗一袭白衣只身站在雪中,背光走进舞台——这是林奕华《贾宝玉》的开场,一出三小时间雪落不止的舞台剧。

何韵诗演贾宝玉  天时地利人和

《红楼梦》是中国古典小说的巅峰,氏族文化内涵考据,写满流离世情,渗透沧桑历史。情钟改编古典的导演林奕华,四大名著之中最爱即是红楼。《贾宝玉》是非常林奕华剧团廿周年及香港歌手何韵诗出道十周年的纪念作,去年十月首演,夏季时宣传已扑天盖地。主题曲《痴情司》MV里演员们仿达文西名画《最后的晚餐》结构坐置长桌边上,居中的何韵诗在时间凝格的十二金钗座间凝眉独唱,映衬桌上繁花,已可预见剧情走向。

在林奕华的观点里,《红楼梦》是书,「贾宝玉」是人,两者背后存在相异的概念可供探讨。由何韵诗饰演贾宝玉,则是天时地利人和的巧妙缘果。早在二○○九年的《男人与女人》中,林奕华就安排何韵诗和林依晨在一段简短的折子戏中分饰宝黛。他在何韵诗身上看到一种彼得潘气质、一种「中性」的永远青春,与大观园沦为失乐园前「拒绝长大」的贾宝玉不谋而合。故当何韵诗提出以《贾宝玉》作为出道十周年纪念演出的主题时,即使时间极其紧缩,林奕华还是答应制作。

结果,该戏在港造成巨大成功,开演至今廿九场全部满座,首轮前十场在开卖四十五分钟内门票即告售罄,创下香港舞台剧新纪录,大陆九城的巡回也已于三月底开跑。

鬼才编剧黄咏诗  让贾宝玉还魂来颠覆

在林奕华的名著改编剧场中,《贾宝玉》大约以剧情编排结构最令人注目。常年惯于与固定编剧合作的林奕华,这次首回与香港鬼才年轻女编剧黄咏诗合作。黄咏诗擅以黑色观点与轻薄幽默侧写香港文化,她的加入不仅有效掌握戏剧篇幅与节奏,令戏虽长但不至芜冗,也以简单大众的语言切换顾全该戏商业性上的普及度。

黄咏诗的祖父是道士,家族事业就是与鬼神「打交道」。一个相信人死后十天会回家的传统,让她从「还魂」概念想到让红楼剧终后的贾宝玉,在回到太虚幻境后决定重游故地,在对一切无能为力的前提下,再经历一次大观园的种种。

以「黛玉进府到宝玉出家」此段易跟随的传统戏剧框架作为主线,林奕华在每一场中加入「颠覆」,将原著文本转移至现代语境。在贾宝玉真正「了悟」自己的生命课题的同时,观众也得以在轮转的不同视点中,从各个角度切入看戏。于是,〈宝玉被笞〉一段变为宝玉教训贾政,〈大婚〉一景宝玉掀开红巾,看到的竟是黛玉。从视点的转移,提升出人对伦理、自我与传统、欲望与理想的自我诘问。

《贾宝玉》的舞台,是一石器所制的高耸荒凉仓库。除了呼应多数英文译本中红楼“chamber”(隔离密室)的意象,也传达一种过渡性、与世相绝、无时间流动的梦境空间感。在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是门外白茫茫安静大地的一角,十二金钗的美好记忆只是过客,贾宝玉自己则是被抽离而出的观众之一。

在近乎空台的舞台上,十二金钗从序场中赤脚嬉闹,到随著剧情演进,渐渐穿上跟鞋、薄纱长裙、风衣及现代上班套装,象征女性成长与社会化的过程。她们在剧初将特殊物件从复古皮箱中拿出,剧末抄家时慌乱收拾皮箱奔走,箱中装的尽是尘世记忆及身外之物。而贾宝玉从纯白披风裤装登场,到重游时初以灰色系英式男孩风格打扮,到最终身著全黑西装目睹悲剧发生,显示的是成长的沉重与束缚。

「非传统」十二金钗  伴宝玉嬉戏一生

此外,林奕华在《贾宝玉》中,也展现了出色的空间运用和调度。他邀编舞家伍宇烈担任动作设计,欲将此戏化为一场「说话的芭蕾舞剧」。他展现早期作品风格,在剧中加入大量肢体佐配旁白,用动作编排统合原初的戏剧概念和黄咏诗活泼的语言结构,呈现具足舞蹈性质的剧场,也让大量的对白更为活泼容易下咽。由于贾宝玉心目中希望能与金钗们玩一辈子的游戏,林奕华也在剧中加入不少教室、下上课铃声、课后游戏等儿时意象,以此为基底设计每场戏的样貌型态。整场戏,就是一出以舞蹈作为潜流的“play”。

至于林奕华作品中时常出现、让不同演员纷说同一角色台词的手法,在《贾宝玉》也贯穿头尾。这种「分身」的使用形式,让十二金钗变成一个整体、一个精神。演员知道自己的重要性并非特定角色的重要性,可赋与角色更丰富多面的情感并培养同理心,演出时不会想著如何让单一角色成立,而是如何让戏成立。其中不少夸张的大尺度戏谑表演,和如幽魂般时常无言环绕在台侧的黛玉,则提供一种布莱希特式的疏离效果,在与传统角色形象对立的新貌中,让观众有另外省思的角度。

最耐人寻味的是,传统官方的十二金钗人选,在剧中被置换为原著中十二位对宝玉影响最深远的人物。从贾政、琪官,到贾宝玉本身,成为一出名副其实、全女演出的「红楼」(古时朱门闺女住处)梦(若从贾宝玉角度来看,这是个多么「乾净」的台)。艺人何韵诗的中性形象,和她自言「香港乐坛中十年来在赤诚与现实间的拉扯心情」,也在在让她的参与,为戏打开一种童心与世故、商业与艺术、父权与女性、古代与现今的多重辩证想像空间。选角本身,即创造出一种先天的戏剧冲突性优势。

占全戏多数的台湾演员、自称「三又二分之一个台湾人」的林奕华,加上港味十足的黄咏诗,和适度调和两种特质的领衔何韵诗,有了《红楼梦》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描写文本作为文化底床,在戏中似乎也展露出一种综合台港文化的风味。香港文化的重娱与计算,台湾文化的包容和开放;广东话的节奏强烈,普通话的温婉深刻,两种相异性格相加,创作上都找到恰如其分的位置。这些种种,也许正是此戏的成功关键。

走进茫茫白雪  带著一份释然

不同于《红楼梦》原著的虚无哀凄,《贾宝玉》的结尾相对显得乐观。黄咏诗安排一段独白,将贾宝玉的被动,中和成何韵诗形象的正面与积极。林奕华认为,他和何韵诗都有入世的觉悟和艺术家的悲观,剧尾谈的不是一种嘴巴上的励志,而是一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走向光明。

「顺从命运是因为必须体会那个过程。你可能在过程中从当下的抗拒转为明白,而明白后才会真正跟你的人生发生关系。」林奕华这么说:「这出戏从同情出发,化为鼓励,告诉观众,这场仗最终还是要靠你们自己打的。」

十六世纪的莎士比亚,在《暴风雨》剧本中,借用魔法师普罗斯裴洛(Prospero)之口说:「人不过是梦境的组成物,我们渺不足道的人生不过归结于一场睡眠。」生于清代的曹雪芹有「东方莎翁」之称,《红楼梦》的序诗也题:「浮生著甚苦奔忙,盛席华筵终散场。悲喜千般同幻梦,古今一梦尽荒唐。」

这两部古典名著都揭示了不同世纪国度中,空色两面的哲学达观,与同样令人慨然的人生真相。《贾宝玉》一剧则在这种慨然中,提取出一种初心的本质作为放大重点,强调观看世界的感悟态度和自我超越。这一次,当舞台上贾宝玉再度步出仓库,走进无涯白雪时,观众除了叹息,可能还兼有份释然。毕竟答案与结果也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永远是探寻和过程的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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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贾宝玉》中的「贾宝玉」

何韵诗:演舞台剧,是一种认识自己的过程

文字  李晏如

 

在香港歌坛有天后级地位的何韵诗,出道十年,没有选择举办营利高上数十倍的个人演唱会,反而以舞台剧的形式诉说十年心得。《贾宝玉》是她第三出舞台剧作品,也是她独挑大梁、最具代表性的首次尝试,她说:「《贾宝玉》这出戏最让我感动的,在于它谈的是『悟』这个字。」

 

林奕华第一次见到何韵诗时,用「白玉」形容眼前的人。看著她小男生般的短发与中性打扮,他直觉:「这个人,我在哪里见过的?」

人 们当然知道自己曾在哪里见过她。何韵诗自一九九六年自加拿大移民家庭返港,获新秀歌唱大赛冠军出道,是香港知名的创作型演艺歌手。她曾推出多张国粤语专 辑,两度于红馆开唱,并获台湾金曲奖最佳国语女歌手提名,及香港商业电台叱咤乐坛女歌手金奖。她也是梅艳芳的长年弟子,除了音乐事业外,常参与慈善活动关 注弱势族群,设立有同名慈善基金。

如今已可称上香港歌坛天后地位的何韵诗,个人标志鲜明、路线独特,从造型风格到行事作风都与主流港式娱乐操作划出距离,专辑主题从英雄主义到社会现象都谈,在华语地区拥有大批死忠粉丝支持者。

孩子气的澄澈  入世的性格

很难想像在香港乐坛生存超过十五年的一线艺人,可用林奕华口中的「乾净」称之。然而专访当日,坐在宝藏岩尖蚪咖啡角落窗口的何韵诗,一脸素颜加上雷朋大镜框,认真拣选著普通话字汇以双手比划,谈到高兴处眉飞色舞的模样,在世故的精练中,确实揉有一份孩子气的澄澈透明。

何韵诗与舞台剧的缘结自二○○五年,那年她亲自策划、监制兼主演《梁祝下世传奇》,台湾演员杨淇也参与演出。二○○九年,她首次与林奕华合作,主演《男人与女人之战争与和平》并带戏巡回亚洲。《贾宝玉》是她第三出舞台剧作品,也是她独挑大梁、最具代表性的首次尝试。

剧场新生的何韵诗,《梁祝下世传奇》中多凭直觉揣摩角色与演出。于《男人与女人》遇到林奕华后,借其导演风格和分析论述能力,重新审视自己与表演的关系。来 到《贾宝玉》,何韵诗特别来台接受戏剧教师朱宏章特训,接触学院专业的雕琢,更系统化地掌握表演逻辑与原理,为这出她几乎没有下场的三小时长戏作好准备。

林奕华回忆,第一次与何韵诗认真谈及《红楼梦》的故事,她在听到「顽石无才补天,入凡含玉而生」处红了眼眶。「看见她的感动,我也说不下去。」林奕华感觉,或许因为两人天生都自知有种欠缺,也都同样在环境中看到这种欠缺,入世的性格让他们都想去改变什么。

致力传达讯息  以舞台剧诉说十年演艺心得

何韵诗形容,一路走来,无论是歌手、明星、艺人或演员的身分,她都将自己定义为一个「致力传达讯息」的表演者。「《贾宝玉》这出戏最让我感动的,在于它谈的是『悟』这个字。」何韵诗说得精准:「不管是谁,多大年纪,人对成长这件事是有永久的共鸣的。」

「入行演艺圈十年来,不管是工作或生活,我都经历过各种困难与失去。香港社会文化常用外貌和钱财衡量人的价值和阶级地位,也与我的性格发生许多抵触。」何韵诗 解释:「但正因这些事的发生,我明白了很多道理。我不能说自己是宝玉,但在这颗顽石『进化』的过程中,我找到了很多共通处。」

透过《贾宝玉》,何韵诗最希望提醒观众,不要因为身边人有套成功的方法,就硬要求自己去做非真心想做的事:「人生是你的,路上其实有很多选择。我一直都很爱讲这些,听起来好像理所当然,但很多人却常忘了。」

出道十周年,何韵诗没有选择举办营利高上数十倍的个人演唱会,反而以舞台剧的形式诉说十年心得。编剧黄咏诗也说,何韵诗是她创作过程中非常大的灵感来源,因为她真正去读《红楼梦》的原著,讨论剧本的过程全程参与,提供很多想法,「一般娱乐圈的人不会做这些事情。」

「一场演唱会可说的有限,舞台剧却能够包涵较多且较完整的讯息。观众也更容易感到亲身参与其中,找到深刻的共鸣。」那么对于自己的意义呢?何韵诗沉吟许久: 「我想这是一种认识自己的过程。日常生活中,你不会没事就坐下来反思一下,但在剧场,也许你碰到了一句台词,就瞬间被拉回到过去的某段时间,重新回忆起当 时的情感。」

造梦理想者  也是实际行动派

尽管访谈过程中以严肃态度答题,何韵诗偶尔会 因为一份好吃的料理忽然开心大喊,被称赞普通话流畅也会得意向朋友炫耀。某种程度上,她是拒绝离开梦不落乐园的任真理想者,然而金牛座的她,同时也是具领 导魅力的实际行动派。你看的出她明白何时该进,何时该退;也许这一秒热闹,下一秒寂寞,但燃烧生命中强大的光,影子就会落在身后。

「我想人生就是这样,你要面对很多不能改变的事情。」何韵诗说:「你必须要经历过以后才会弄清楚,原来这些悲伤是用来成就更大的喜悦。因为短暂美丽的离去,你才会 从遗憾中了解它的珍贵,也才会去思考,并且永远记得。贾宝玉的成长也是来自于此,我觉得重要的是不要害怕这些困难,在过程中,你就会慢慢找到一种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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