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世纪德国作曲家韦伯的浪漫歌剧《魔弹射手》,在欧洲音乐史上被视为德国浪漫歌剧的先河,但其剧本中也有不太浪漫的地方,例如剧中对道德的强调,使得这出戏带有一种浓厚的教化口吻。在柏林喜歌剧院一月份的《魔弹射手》新制作中,西班牙导演彼耶多(Calixto Bieito)以恐怖的新增场景,突显了剧中的人性黑暗面,超越了原来的剧本的限制。
什么是「浪漫歌剧?」这个问题,就像是「什么是浪漫音乐?」一样,引人入胜又让人摸不著头绪。音乐对一般人来说,因为有心醉神迷的效果,所以本来就有浪漫的感觉。爱国东路婚纱街上的相本上,身穿小礼服的新人相片旁,装饰著歪斜的异国文字:“romantic, music,…”音乐和浪漫被划上了等号;但是浪漫音乐讲得绝对不是这个浪漫「的」音乐。浪漫音乐在古典音乐的范畴里,最多是用来命名十九世纪到廿世纪初的浪漫「派」音乐,是一个描述时代与其风格的笼统概念,这个概念笼统到,只要拿它来套用在个别的器乐作品上,立即有什么都解释不明确的危险。不过在有剧情的歌剧却不一样,很多歌剧的确称作浪漫歌剧,但是到底浪漫歌剧的浪漫在哪里?
浪漫歌剧的先河 结尾却很保守
十九世纪德国作曲家韦伯(Carl Maria von Weber,1786-1826)的浪漫歌剧《魔弹射手》Der Freischütz(1821),在欧洲音乐史上被视为德国浪漫歌剧的先河,它代表的历史意义是,从十八世纪以来一直被视义大利、法国歌剧所看轻的德文歌剧,终于找到一条属于自己的成功道路。在剧本上,《魔弹射手》的剧作家Friedrich Kind利用了传说、鬼怪等情节另辟蹊径;这个剧本上的浪漫,来自于十九世纪之前就已经流行于民间的传奇故事。在音乐上,韦伯用民歌式的单曲,先抓住听众的注意力,再用狼谷场景中诡谲的声响效果让人耳目一新;最后还要靠「回忆动机」,把那些突出的效果,与风格的不连续性,统一在一个戏剧的框架里;音乐上的浪漫,来自于那种音乐通过配器带来的新的联想力,不管是法国号的号声,还是恶魔萨米尔(Samiel)的竖笛、法国号、弦乐、定音鼓所组成减七和弦动机。对于当时或是日后为德语歌剧奋斗的有识之士来说,这是一种重大的突破、进步的表征、浪漫的声音。
然而,《魔弹射手》的剧本中也有不太浪漫的地方,例如剧中对道德的强调,使得这出戏带有一种浓厚的教化口吻。歌剧结尾处,被诅咒的魔弹终究没有击中新娘阿加特(Agathe),诡异的事件真相大白,侯爵(Ottokar)欲将受到恶魔引诱的马克斯(Max)逐出自己的领地;马克斯无助之际,隐士(Eremit)突然现身要求赦免这位因为爱情而曾经软弱而动摇心性的善良之人;众人最后合唱:「谁要是心灵纯洁,生活中无罪,就可以得到天父对孩子般的宽容!」所有先前被恶魔萨米尔和坏人卡斯巴(Kaspar)所引发的恐怖与不安的气氛,一瞬间被扫除殆尽;在对信仰与道德的诚服之下,秩序重新被建立起来。这种剧本中潜在的教化讯息,似乎反映了欧洲维也纳会议(Congress of Vienna,1814-1815)之后,德国复辟时期(Restauration)的社会保守气氛。
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的德国浪漫主义,其理念正好和这种保守气氛大相迳庭。简单地说,浪漫主义的诉求在于超越启蒙,跨越当下的、旧有的限制,强调一种无止尽的进步;尽管进步的目标并不确定。作为浪漫歌剧,韦伯《魔弹射手》结尾的保守性,和华格纳的另一部也称作「浪漫歌剧」的《飞行的荷兰人》Der Fliegende Holländer(1843)相比,就显而易见。《飞行的荷兰人》最后一幕中,荷兰人误以为仙妲(Senta)对爱情不忠而扬帆而去,仙妲追到崖边,向荷兰人宣示对他的爱情至死不渝后投海自尽,荷兰人的船沉下去,结束了他永恒的漂泊。仙妲悲剧性的自我牺牲,换来荷兰人的救赎。整出歌剧的结尾没有人能出手拯救什么,也没有社会贤达聚集齐声歌咏道德,只留下舞台上无助的凡人与舞台下无言的观众。爱可以怎么爱,死可以怎么死,「超越」了我们日常生活的认知,是一种不凡的浪漫。
当代导演「恐怖」诠释 传达十九世纪的「浪漫」
二○一二年一月,柏林喜歌剧院(Komische Oper Berlin)推出由西班牙导演彼耶多(Calixto Bieito)新制作的《魔弹射手》。彼耶多一向以舞台上充满裸体而声名大噪且狼藉,这次也没有放过剧中的马克斯。但是这次制作中真正值得一提的,是他对《魔弹射手》进一步地处理。首先在序曲演出前,舞台上上演了一段猎人集体猎杀一头由人扮演的动物的过程,剥皮分肉之后,只剩一名浑身是血的裸体女子,倒卧在地。序曲进行的时候,一头真正的野猪,被放到舞台上的森林中央徘徊来去,带来了逼真的阴森与野蛮的冒险感。狼谷的场景中本来只是用骷髅和其他道具制作魔弹,彼耶多却从剧本里鬼怪的呼喊字句:「血」、「新娘」、「祭品」中,延伸出一段恐怖的剧情:卡斯巴绑架一对新人,然后当著新郎的面扯去新娘的礼服,将她开肠剖肚。新娘拼死地抗拒,在呜咽之中无法逃离自己被刀刺死的命运,被捆绑的新郎在一旁眼睁睁地目睹一切,声嘶力竭后悲恸欲绝。这些画面让见多恐怖场景的现代观众也不寒而栗。马克斯在这个血腥的仪式过程中失去了理智,著魔地撕去自己的衣服,以脏污的裸体疯狂冲撞。最后一幕中,萨米尔的魔弹在彼耶多「指导」下,借由马克斯的枪打中了自己的新娘阿加特,阿加特在剧末咽下最后一口气死去。依旧如著魔般的裸体马克斯,似乎有点回神,却看不出来他会因此被救赎,还是彻底崩溃下去。幕降之前,没有诉诸道德的happy ending,也没有神圣的自我牺牲,只留下对人性与现实世界的深思:一步错,步步错,当初的好奇或软弱,居然会造成无可挽救的结局;而且,不是人人都能在逆境中得到拯救。
常被人批评过于血腥,滥用色情的彼耶多,的确能够在「恐怖」的效果上,替浪漫歌剧《魔弹射手》加分,并且扫除了那种保守的气息。如果浪漫还要以「超越」的角度继续前进,彼耶多又超越了原来的剧本的限制,探进人性的黑暗面里。浪漫当成是一种进步的、特殊的艺术理念,不是高不可攀,就是深不可测。只是,当初这些浪漫的特性,不管是「传奇」、「恐怖」还是「超越」,今天都让给了其他衍生出来的新名词来承担了。浪漫歌剧《魔弹射手》,如果试图要在今日的演出时不靠节目单的历史性解说,还能传达出十九世纪各种感官与智性的「浪漫」,可能不免要在导演的制作方面极端一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