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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义奎一生奉献给京戏。(国光剧团 提供)
纪念大师 In Memoriam

挥挥衣袖 戏留人间

恭送张义奎导演

张义奎导演,六岁进上海「囍临堂」班(又称张家班)学习京剧,终其一生,将全副心力都投入京剧中。虽然不识几个大字,却在担任主排期间,将戏导得生动灵活,令人折服。一生悬命在京剧的张义奎导演,于二○一四年一月国光剧团岁末公演第一日突发心脏病去世。他教导我们的何止是戏,也开启了我们对人的尊重。

张义奎导演,六岁进上海「囍临堂」班(又称张家班)学习京剧,终其一生,将全副心力都投入京剧中。虽然不识几个大字,却在担任主排期间,将戏导得生动灵活,令人折服。一生悬命在京剧的张义奎导演,于二○一四年一月国光剧团岁末公演第一日突发心脏病去世。他教导我们的何止是戏,也开启了我们对人的尊重。

二○一四年一月十日国光剧团岁末公演第一天,张义奎张导自己走上了救护车,再也没醒来。

这一天的到来不是没有征兆,两年前张导即曾中风,但他复原得太好,拄著拐杖从不落后,一样地生龙活虎,每天坐镇后台指挥若定,稳健得让人以为他永远是京戏守护神。

张义奎是我第一部戏的导演。我们合作了四部戏,我从他身上学到的不仅是戏,更是人生。

文字不是障碍 全剧了然于胸

一九八五年夏天我博士班毕业,一方面准备进入中文系任教职,一方面开始京剧编剧工作。当时同时展开两个本子,一是郭小庄融合现代剧场的创新京剧剧本,一是朱陆豪找我为「陆光」编的竞赛戏《新陆文龙》,这是一桌二椅的传统演法,导演是张义奎。那时我紧张得很,在手写的剧本上密密麻麻记了一堆注解,有舞台走位的提示,也有唱词的解释,慎重交给张导。我心中设想的工作蓝图,是张导回家仔细阅读并做笔记。

没想到,张导不识字。陆光的队长告诉我,「他会写五个字『张义大土土』,领钱的时候用。」当下我大为泄气,别说我的舞台提示无法传达,连新写的唱词念白导演都看不懂,这是我踏入剧场的第一步,怎就如此鸡同鸭讲?

我没抱什么指望地来到排练场,却惊喜地发现,张导非但把我的想法一一实现,而且做的比我想的生动灵活。我密密麻麻的笔记对他没用,但我面交剧本时几句关键的提示,他完全了解。

第二部合作的是全新编的《淝水之战》,只在交剧本时读了一遍,他就全局在胸、灵活调度。那时我对剧中两位主角朱陆豪、吴兴国性格的区分,张导处理得不仅细致,而且深刻。江畔闲步时的相互试探,对奕棋局的从容角力,谁说传统戏的「主排」不够资格称「导演」?我和张义奎合作的几部戏都是一桌二椅,但他不止把程式安置就绪而已,京剧程式何等严格?张导却能让程式为情节为人物而用。他能让没灯光设计的戏有色泽浓淡,没布景道具的舞台产生层次深浅,这不是导演是什么?张导自己也在剧中担当一角,此角名为慕容楷,虽然他说:「我上了台还以为我叫胡大海。」但他生动演活了角色性格。

那年我卅岁,第一次体会到我的人生格局何其有限,我与人交流的媒介只限于文字,张导却是以全部的人生体验待人处事。与张导的合作,扩大了我的心态视野,他教我的何止是戏,他开启了我对人的尊重。

我们合作的第三部戏《通济桥》,由吴兴国、朱陆豪、郭胜芳主演,第四部戏《袁崇焕》由吴兴国主演,武场领导是薪传奖得主「鼓王」侯佑宗,我们同时连续得到四届金像奖最佳编剧、导演、主演、配乐及团队大奖。不仅我对张导全然信任佩服,他对我也愈来愈了解,很多舞台感觉,不消多说,他一挑眉、我一撇嘴,彼此就明白了。

那时李小平才二十刚出头,后来在歌仔戏很有发挥的刘光桐和林春发,都在这几部戏里,或演出或担任助排,张导对他们都有很深的启发。

谨守本份  戏比天大

一九九五年军中剧团结束,「陆光」走入历史,三军的成员合并为「国光剧团」,那时我在学校担任系主任,专注于学术,有七年没编剧本。二○○二年陈兆虎团长找我担任国光剧团艺术总监时,重新见到张导,他见到我非常开心,希望我对他执导的《大将春秋》作大幅度的剧本修改。这方面我们最相知了,他知道我的改本他最有发挥,我也对他的主排信任佩服。可是那时我正忙著《阎罗梦》新戏上演,紧张地修改剧本,来不及照顾已经演过的《大将春秋》。后台人声喧哗,他在一边坐了好一会儿,之后,默默离去。我知道他最爱全团,最守本分,绝不干扰即将登场的戏,但我心里一阵不舍,我一定要为张导做些事。

但当时我为了扭转国光初期新戏的僵化教条,刻意以小搏大,以女性幽微情思和小剧场为两条策略,强力把京剧扭转回文学艺术本体,所以有好几年的新编戏都以幽昧人性为发挥重点,灯光细致讲究,舞台设计充满意象隐喻,导演几乎是以电影运镜的方式在导戏。这类作风和张导不尽相合。我一直和他很亲,却一直没有再亲密合作,而张导从不要求,他是明白人,传统在现代的转型,京剧在台湾的发展,一切了然于胸,不喜欢的顶多挑挑眉毛,谨守的本分就是「戏比天大」,大幕一开,锣鼓响堂,戏就得上场。他尽责地坐镇后台,大舞台的风云变幻尽收眼底。

建国百年前夕,国光剧团在国家剧院跨年,由王冠强主排,更特别请张导总负责。将近十二点,十余位武戏演员接力翻筋斗,全场观众齐声倒数跨年,我们以京戏的武功实力取代烟火爆竹。当晚从开演就紧张,因为前面的戏的节奏直接牵动跨年时间,锣鼓铿锵中张导声如洪钟,指挥一切。那一夜张导走上国家剧院谢幕,我站他旁边紧紧握了他好几下。中华民国跨进百年的那一刻,张导迈向八十。

一切是京戏 以戏安身立命

而我该为张导做的不应仅止于此。张导六岁进入上海囍临堂正义京班,从此性命交托京戏。张是师傅的姓,自己原姓什么早就忘了,「义」是张家班的统一排行,师傅命名张义春,后来报户口的写错了,春写成奎,「我唱大花脸的,叫张义春多难听啊?幸亏写错了。」这辈子和师傅、和京戏合而为一,不再有父母,不再有自己,一切是京戏。从上海唱到南京、水路行经杭嘉湖,到台湾后先在台南高雄,还曾到金门唱过,军中成立京剧团之前进过越剧班,进入陆光后也曾在今日公司的「麒麟厅」唱过。我在《台湾京剧五十年》书里为他写的小传提到:他在张家班其实没有正式学戏,一进来就要演出,说扮上就扮上,跑龙套的时候要认真看、听台上的戏,同时还要默默背词,说不定哪天就被师傅派上台了。也不分行当,什么都要唱,学得很扎实,全部都会。所以有人说张家班「是好班底,唱角儿可不行」。

张导因腹笥甚广被尊为「戏包袱」,他自己说的平凡:「混口饭吃」,其实,生命的精采火花全绽放在戏里。

我很想请张导排几出海派戏,例如《铁公鸡》、《天雨花》,不过武行演员竟不太够,本子也得费心细修。倒是看了廖琼枝老师指导的歌仔戏《宋宫秘史》,对九曲桥寇珠换太子时出现的土地公颇为好奇。听廖琼枝老师说是幼年时歌仔戏班学自上海京班,我请教张导,张导当下口述的海派演法竟和廖老师所演完全相合。当下心中一动,该请廖老师和张导一起办场演讲。那天在大稻埕他声如洪钟地回忆幼年,回忆土地公跑圆场不跑到观众拍手叫好不能停。很多年轻学生喜欢他,拉著合照。回程车上他对我说:「这么多年轻人,看来京戏还很有希望。」 

十天后,他自己走上救护车,没再醒来。

去年我编了一部新戏《水袖与胭脂》,想像虚无缥缈间有座梨园仙山,真心爱戏的人都会在那儿重新聚首,张导想必位列仙班了,在那里指挥坐镇。

岁月奔驰,总有让人追赶不上的地方;岁月也如尘沙,从指缝无声流失的同时,也沉淀下永恒。张导教我的何止是戏?更是人生态度,以戏安身立命的人生态度。他永远在我心里,也在戏曲史上。

(作者按:本文称京戏而不用京剧,不是打错字,在张导那一代人口中,只有京戏而无京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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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平概略

张义奎,民国十九年生,六岁进上海「囍临堂」班,班主张远亭,班又称「张家班」。抗战初期演至安徽芜湖,全班被编入部队,劳军兼对外营业。随军来台后,卅八年在高雄编入八十军,成为「正义剧团」。几经辗转分合,民国五十几年进入「陆光国剧队」,任净行演员,也担任剧务及主排工作。

军中剧团只有十月竞赛才创作新戏,张义奎是陆光新戏最主要导演,民国七十四年起执导由朱陆豪和吴兴国主演、王安祈新编之《新陆文龙》、《淝水之战》、《通济桥》、《袁崇焕》,连续获得四届最佳导演金像奖。民国八十四年三军剧团合并重整为「国光剧团」,担任剧务、导演、戏剧指导,《大将春秋》获电视金钟奖。

张义奎腹笥甚广、观念灵活,为全台京剧界尊敬之「戏包袱、戏篓子」,民国一○三年一月国光中山堂岁末封箱公演当日突发心脏病去世。民国一○二年曾参加侯孝贤导演电影《聂隐娘》。(王安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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