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这天,我们穿过大片正在兴建中的工地,暑气蒸郁,何晓玫笑著招呼我们走进位于竹围的楼中楼住处,大片落地窗让视线走得极远,淡水风风火火的兴建工程尚未遮挡住透蓝的天空,「当初就是为了这面景色才住进这里的!」
「喝 咖啡吗?」她问,就如同大多台北人的习惯,何晓玫的一天几乎都从咖啡开始。「过去喝咖啡是为了提神,现在反而是享受,咖啡能让我放松。」自从家中有了一台 吴素君大力推荐的专业咖啡机后,她就很少进咖啡馆了,「而且我喝咖啡很不符合『规定』,我爱加蜂蜜,虽然会盖掉咖啡的味道,但我就是喜欢蜂蜜的香气。」她 耸耸肩,笑著说。
咖啡的品味如她创作的取向,「混搭」是何晓玫编舞的一贯特质,她一系列取材自台湾现象与次文化图腾的作品,众声喧哗,色泽鲜明,「妳知道,台湾的文化不断地蜕变,没有固定的面貌。」至今年入围台新艺术奖的《亲爱的》则是完全的欧美风情,不留一丝在地痕迹。
因为不固定,没有自限母土的边界,所以有足够的空隙,让知性介入、穿越、碰撞、叠加不同的可能性。端著一杯冒著混合香气的咖啡,中生代编舞家何晓玫从身体出发,轻巧地带著我们穿越生活中所镶嵌的工作、创作,与日常的每个细琐,且散发微光的片刻。
2014钮扣计划
8/8~9 19:30 8/9~10 14:30
台北 诚品信义店6F展演厅
8/16 14:30、19:30
高雄 卫武营艺术文化中心281展演场
INFO 02-28982591
身体会说话
何晓玫自在地盘腿坐在一大片落地窗前,书架上多是心理方面的书籍。这是她平常暖身、做瑜珈兼办公、读书的小角落,蜿蜒的淡水河就在脚下,透亮的阳光大把地洒落,远方是海。
「静坐处理的是思想与心灵,当你安静,你就不需要仰赖神,很多事情会缓慢地沉淀、降落,归落到它们原本该有的位置,或者,你也可以把事物蒙上的尘埃抹去,看清楚事物的全貌。」安静不仅让人清明,也能够蓄积力量,「静坐让你能接受这些烦杂的物事,让你不去逃避,而是去面对。」
作为一位与身体工作的创作者,何晓玫对身体极为敏感。「年轻时,油当然是完全禁止!甚至还要用卫生纸包过去油!每次吃饭都会跟家人吵架的呀。」何晓玫大笑,当年对于饮食管控的强迫症已放松许多,现在则是「身体会告诉我,它需要什么」。
何晓玫提到,有一阵子她对花椰菜的特殊偏好,执著地近乎动物的疗愈本能,「那一阵子我无法吃任何的肉,只要一天没有吃花椰菜,就非常痛苦,是一种不寻常的渴望。这状况大概维持了半年。我后来想,花椰菜有排毒的效果,说不定那时候我的身体正需要排除些什么。」她偏了偏头,只淡淡地说:「身体都知道。」
阅读石头
年轻时候的何晓玫,惯于也享受独立探索的过程,「从前跟著云门到国外巡演,我一到饭店,丢下行囊,就会到附近绕一圈,熟悉周围环境。老林就说,我是一个要赶快看一下,才会安心的人。」
但现在则否,她向外探求的脚步显得有些踟蹰,「或许已经过了那个阶段了吧?现在我更习惯透过静坐、瑜珈,让身体与心灵结合,在有限的时间内让自己保持在舒服的状态,另外,我也阅读。」
阅读书本、阅读自己,也阅读石头。
即便已少了冲锋陷阵的冒险心态,因工作关系,何晓玫仍然没有停下旅行的脚步,行走各地,她把眼光从各种异国奇观移向脚下所踏的土地,「我开始习惯带回当地的石头,不同的岩质长出不同的建筑、植物,也孕育不同的人。」
何晓玫对石头的兴趣开始于在云门八里排练场附近的古董店,店内奇形怪状的石头让年轻的她惊叹不已,但后来她发现:「日常生活中的石头就有它自己的生命,与个性。」
她说她最近正迷上手工艺,将行走过的每个国度的岩石都拼装成一座灯,光线穿过石的缝隙,透出时间的光亮。「石头让人惊讶,没有一颗相同,你无法想像,一个不可思议的纹路怎么这么刚好长在对的地方。」何晓玫拿起一颗长著爱心纹路的浅色石头,「线条、形状、色泽……都是水流过,时间磨出的痕迹。」
从日常中想像
自从接了北艺大舞蹈系系主任后,何晓玫的生活充斥著工作各种琐碎物事,「我觉得这样挺好,让人不要去想太多。」
「我并不是一个喜欢开车的人,只是必须开车。」生活中有太多不得不的「必须」,让双鱼座的她惯于从日常生活中想像,让思绪飞驰在一方更美好、自由的天地,回想起过去曾在阳明山上教书的日子,不上进的学生、对不到频率的教学步调都让她极为苦闷,每日由市区往返的路上,她抬起头,看见阳光穿透树荫,驾车的速度感,「咻──」,她突然感觉自己能够飞翔。
把心悬挂在树梢,视线放在前方,她握著方向盘,让自己飞离了现实的禁锢。
「我从小就是一个会自己想像的孩子,过度敏感,很ㄍㄧㄥ,又爱哭。」回忆起宜兰的童年生活,她忍俊不住,「我小时候很怕声音,比如我不敢拉抽水马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就是觉得好可怕!好大声!」
「有一次我发现我一个人在家,我僵住了,完全不敢动,因为我害怕破坏那一刻的声音。」当她的身体定格静止,奇怪的是,她反而能够清楚地看到空间里的细节,「比如有一只小壁虎也僵在角落,我开始想像,如果我是那只壁虎,我看到的世界是完全不一样的,是颠倒的……从那时候开始,我学会用一种抽离的方式去看待所处的环境。」
学舞让何晓玫释放,让她有能力掌控自己。她进一步地解释,「除了创作,更多是身体的愉悦感,透过音乐,好像让我进入一个遥远的国度,那里有一群美丽的人,跳著自己的舞步。」
关于「假装」
「偶」一直是何晓玫创作中的重要元素。
从《默岛乐园》、《Woo!芭比》、《亲爱的》,人偶、扮装的意象始终存在,「创作是手段,是为了找自己的答案。」
对何晓玫而言,无论是扮装,还是形象的建立,都是在「呼喊自己的存在」。但她最近更深刻思考的则是「假装」,「我想,假装是另一种层次,是内在的保护,不像扮装是显像,假装是不自觉的,没有办法解释、控制……或许可以说是……比较卑微的。」
直面痛苦是恐怖的,但尝试将痛苦切割或许更容易坠入黑暗的深渊,推拒现实,假装痛苦并不存在,在一无所有的黑暗中,人的脆弱是否更加突显?何晓玫持相反的看法,「人并不单纯,有时必须透过假装才能得到安慰。」
她甚至想把「假装」编进舞作。但创作必须诚实,当「假装」成为主题,该如何表述?她提到一位面临情伤的友人,透过某种假装去保护自己,去相信自己可以,「她会假装那个人还在,她会扮演……我的天啊!这是什么剧本!或许在那个时刻,这件事对她来讲非常重要,这就是她的真实,她必须透过这些moment去填充她的身体或心灵……但妳不觉得这太让人伤心了吗?」
爱让人勇敢,也足以让人卑屈受辱。我想起一位诗人朋友曾说:「我们必须要先戴上面具,才能去爱。」
扣紧未来的钮扣
「钮扣计划*New Choreographer」从二○一一年开跑至今,将在八月初举办第四届。
自纽约习舞闯荡返台,十多年后,何晓玫成立Meimage Dance,除了固定发表舞作外,也召唤国外舞者们每年暑假「回家」编舞。她提到,台湾培育了许多优秀的舞蹈人才,却没有能力留住他们,她深刻明白异乡人的甘苦,也痛心惋惜,「我或许没有能力把他们都收回在一个篮子里,我不能提供摇篮,但我至少能搭建桥梁。」
「舞者若在生命的过程中,没有跟台湾有紧密的联结,他或许就在国外落地生根,不回来了。我希望能创造一种价值,让他们在生命的巅峰,回家,回馈、交流,创造可能性。」她说。
比如二度参与钮扣计划的张蓝匀刚自瑞典返台,因脚伤而息舞一段时间的她,重新回到排练场,丢掉了框架,身体放松了,反而寻回更灵活的姿态。对她来说,参与钮扣计划更是「和自己工作,试著了解自己」的过程,在国外当舞者的经验也成为本次制作《手》的养分,「我相信对每个钮扣来说,能回台湾是很开心的事情。但我觉得,不管在哪个环境,台湾也好,国外也好,重要的是舞者自己的能量,要对自己负责。」
也曾有大二的学生因钮扣计划告诉何晓玫,他觉得台湾也有优秀的人才,决定不要出国,要留在家乡跳出自己的世界。或许,我们可以这么说,钮扣计划不只是平台,更像面镜子,映照出年轻创作者内心的想望,让他们的心去告诉自己,除了远走他乡,还有其他方式可以完成更多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