迄今已有九十年历史的「响仁和鼓艺工坊」,精致做工吸引了国内外宗教界与表演艺术界的青睐,订单来自美国、日本、印度、马来西亚甚至欧洲各国,其中的灵魂人物就是第二代师傅王锡坤。从小看著父亲制鼓但未学习,长大后却是父亲过世、遭到他人轻蔑后才决心投入,王锡坤说:「再难的技巧,三年、四年、五年努力一定学得会。可是『态度的建立』却是最难的!」正是这「顶真」的态度,打造了「响仁和」的高度。
来到新庄,沿线找著店家。新北市的招牌一贯地争奇斗艳,但其中一块,却质朴得显眼。大马路旁的工厂热闹非凡——前来采访的学生不时地拍照取景,老板娘在写满交货日期的白板前忙著接电话,学徒们忙进忙出……车水马龙的嘈杂下,我不得不喊著说话,但一旁传出一阵鼓声吸引了目光——师傅闭著眼睛倾听、微调,内心宁静得没有一丝涟漪。
老字号的制鼓厂「响仁和」创立于民国十三年,如今已突破九十年历史。全台庙宇如行天宫、龙山寺、三峡祖师庙、佛光山、法鼓山、孔庙等使用的鼓,都出自他们手中。不但如此,精致的做工更获得表演艺术团体如朱宗庆打击乐团、优人神鼓、汉唐乐府、兰阳剧团、日本太鼓团等青睐。订单来自全世界,有美国、日本、印度、马来西亚,甚至欧洲各国,这堪称台湾奇迹背后的灵魂人物,就是制鼓师傅王锡坤。
最困难的就是「态度」
卸下手中工作,王师傅的笑容腼腆。「等等有位以色列人要来拿鼓,」他边整理边说:「他原本在优人那儿学鼓,年底准备要回去。三、四天前他突然来说要买,我很头痛,因为我们这里没有现货。」
不是因为销售一空的缘故,而是原来,他们的每一颗鼓,都必须「量身定做」。「跟我们买鼓,我第一个问他们的就是用途。例如庙宇、醒狮团、表演团体,声音如何诠释都不同。一整头牛,要用哪一块皮?颈部、背部、肚子延展性都不一样,所发出来的声音也相异。另外甚至对方地点的湿度对木头、皮的影响,都要考虑进去。一面皮从绷上鼓后也要经过四、五天的调整,工厂里很多都是人家要的,要怎么卖?」
零点几公分的差距客户不懂,但他绝对过不了自己这关,就连形容它制造的过程,也都有他讲究的地方:「不要说『做鼓』,这样念会有不好的谐音,应该要说『制鼓』比较好,因为我们是『调音制造』。」的确,相较于「做」,他更追求的,就是在「调音」上。王锡坤说:「鼓使用多年以后的声音会比现在好,现在的声音经过调节,一年后的声音都会改变。我必须要替客人抓十年、廿年,甚至卅年后的声音。」
难吗?当然难,但他却说:「再难的技巧,三年、四年、五年努力一定学得会。可是『态度的建立』却是最难的!」好的鼓声听起来是活的,不好的声音则是死的。新的鼓可以调得很好听,然而鼓是可以骗人的,如果只著重表象,很快就会发现问题。他笑著说,曾有公家机关来采购时问他:「你们保固几年?」他顿时不知如何回答,因为在他心里想的是永久,并且希望对方愈用愈喜爱。也有人将他做的鼓带到对岸模仿,最后失败,让他欣慰地说:「难度愈高,别人无法取代,那才是你真正拥有的东西。我们传统工艺的精神,就是『老老实实地做一件事情』。」
难忘慈父的以身作则
这样的精神,也许得从父亲那一辈说起。王师傅的爷爷是教汉文的私塾老师,但他的父亲不爱读书,反而常跑到大汉溪旁,用沙土捏塑发挥想像力。爷爷打骂没有用,只好放弃,让他去学木工。后来父亲看到中国来的师傅制鼓产生了兴趣,加上制鼓所得比木工收入高,于是他自己观察、揣摩、改进,最后「阿涂师」这个响亮的名声,更成了首屈一指的代名词。
不过父亲因为不识字,连记帐都不会,加上很多老和尚只能说国语,就算要跟他订制也无法沟通。在吃了很多苦后,他转而希望孩子们读书,不要步入他的后尘。于是王锡坤对于制鼓的印象,仅止于做功课时,在一旁「看过」父亲和师傅两人工作而已。
「爸爸白天制鼓,还利用晚上兼做唢呐。他会在二楼的一间小工作室工作,旁边放个小烘炉,上面放著銲锡、烙铁,就这样一个人孤单地做到天亮。爸爸很疼我,从不要求我做什么,但我放寒假,就会主动去陪他。只不过我什么都不会,没办法帮,只好负责搧火,不要让火熄掉。」冬天很冷,五、六点了,父亲就会牵著他的小手,到妈祖庙那儿吃饼、油条、花生汤。父亲话很少,但这段父子情,却深深烙印在他脑海。
至今他也记得父亲做事的用心,一般唢呐吹孔挖洞就好了,但他为了使音孔不会太快崩坏,还仔细用铁的温度让周围木头碳化。这让王锡坤感叹:「那就是对自己负责啊!」
不甘羞辱扛下招牌
未料,父亲在他念夜大的时候因心肌梗塞骤逝。母亲只好鼓励他去考个银行职员,想想家里没有负债,野心不大的话,也能够过一辈子。至于工厂,就让给师傅好了。王锡坤回忆地说:「第一点我太瘦,(按:制鼓要靠体重蹬鼓皮),第二点我没有技巧,第三点没有『人面』。」父亲不会说国语,客人都是师傅接洽,仗著优势,师傅竟轻蔑地对他说:「你没有那个『才调』(能力)。」
听在耳里,王锡坤感到非常羞辱,冲著这句话,他决定要做给别人看:「我什么都不会,可是我以时间换取空间,别人工作八个小时,我就工作十二个小时也不要紧。」那时后他很自信自己「至少有看过,难不倒我」。但一开始做,才知道苦了……要把牛皮烫热水去毛、去表皮,却把皮烫熟了;水不够热,结果一点也刮不起来。翻过面来削脂肪,却连刀子都不会拿,一削居然整张滑到地上去。咬牙硬削,结果事倍功半不打紧,削出来还坑坑疤疤。试了很多遍才知道是刀不够利,结果,顾虑刀的角度、弧度,利度……光是学磨刀就要两、三年。
冤枉路走得辛苦,更甭提不小心受过的伤了。但王锡坤却乐观地笑说:「还好那时真的生意不怎么样。」那位师傅另起炉灶,客户也都跟著跑,但还好有那段时间的惨澹,他得以跟当年的父亲一样,一点一滴地钻研、改进。每交出一个成品,就附上一个负责到底的承诺。于是,靠口碑说话的他,在五年之间便使客户通通回流。多年之后,他因缘际会找回父亲卖出去的鼓,七十多年的声音仍旧响亮。还有一个客人的父亲,用阿涂师的小鼓作道士,养活他们八个兄弟姊妹……王锡坤看著被蟑螂咬破的皮革,轻抚有父亲的名字和响仁和的印章,直感叹地说:「真是百感交集。」
要求自己持续向前走
什么时候自己才开始觉得比较满意?对这个问题他想了想,竟回答:「其实到现在还不满意,我还在学。」声音当然是他的坚持,但除此之外,他不断思考著如何让鼓有更多的变化。为此他花了三个月的时间亲自到草屯工艺研究中心学生漆的技术,并且运用在鼓身上。并且还和其他艺术家合作,制作了许多如棉纸撕画、浮染、青花磁彩绘、压克力、瓮等等材料和技法的作品,存放在工厂旁边、为纪念父亲的鼓文化馆「太原郡」里,开放民众预约参观。当然,父亲制作的两面鼓,以及他从各地带回来的收藏也都陈列在里面。
最值得高兴的是,响仁和的第三代王凯正也决定投入父亲的事业,除了跟著父亲脚踏实地地学制鼓,也利用年轻人的创意,为这块招牌注入新生命。从优人神鼓体系出来的他,将武术、舞蹈、禅坐,这个理念运用在他所带的鼓乐团上,并且著重音乐治疗上,让团员打鼓健身。此外看准商机,他也开发文创商品、拟订计划,更放眼国外当目标。跟父亲一样不服输的个性他闪著眼睛说:「我希望让大家知道新庄,我希望以父亲为主,将工艺师的地位提升到一个境界……」
回程的捷运新庄站,看见响仁和的小鼓展示在橱窗里,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静静地绽放它的美丽。我想起临走前,师傅拿起鼓棒,用父亲的鼓即兴打了一段──由低沉的鼓声起,随著节奏的变化,他将一根鼓棒贴近鼓面游走,发出如雷贯耳和狂风暴雨的声音──我震得屏住呼吸,他打得全神贯注。此时终于知道,「老老实实地做一件事」有多动人,不说,却都听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