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要立志」,没人敢说这话不对,「立志做大事,不做大官」,这话更好,无懈可击,可是真的能去做的人,为什么那么少?做得漂亮的就更少了。读了万卷书,行了万里路,最后在国会里,终于成为一个无用之人的人,倒不少。
立志的心,人皆有之,怎么去做?分成哪些步骤?因为要「因人而异」,所以说法就广泛了。大部分的书,都是说:只要有决心,一定有做到的一天……等等。
我今年五十五岁了,坦白说,我一点都没有具体地立过什么志;不具体的立志,倒是经常立。立完了,就算了。
七、八岁时,在黑白电影里看到胡金铨导演小时候演的《长巷》,他演一个纨绔子弟;片中巷口有个馄饨摊,夜里冒著热气,安静地跟巷子合成一体了。我羡慕那个开馄饨摊的,可能只是因为馄饨摊代表了我心目中的温饱和稳定。到今天,馄饨摊的地位,在我心里依然没变;老年的时候,我都想在某一个巷口,卖卖馄饨,反正赔钱,也赔不了多少,当成一种志来立,还实不实际,不知道。不要店面,不要大,一个人忙得过来就好,给半夜回家或路过的人,可以停车进来吃一碗,切点菜,小歇片刻;时间长了,它变成巷口社区的一部分,成为各种人心里,一点点温暖的回忆。
就开一个垮不了的馄饨摊
「穷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这句话的穷与富,对我来说,就是你的朋友多不多的意思;馄饨摊看人开,你为什么要开?你怎么开?……开著开著,也能开出许许多多的朋友来。只要馄饨好吃,小菜可口,摊主人专心,小朋友会来吃,家长和学生会外带,公务员下班来吃,夜间谈完生意、唱完歌的,附近的退休人士,远方的朋友,诗人、画家、搞舞台剧的、拍电影电视的,区长、里长、市议员、小太保小流氓,警察、计程车司机,都欢迎,都可以来馄饨摊上放松放松。只卖晚上,整个另外一类的夜店,可以遮风挡雨,远看有温暖灯光,馄饨的香味儿就能飘到人心里去;冬天有暖炉,夏天又通风,坚持不开店,专心下馄饨,人来人往不多话,安心包馄饨,长此以往,好像「担水砍柴,无非妙道」。只做能做得了的事,里里外外,干干净净。
好久以来,我已经不再全面地正视自己的欲望了,总是容易误解生命中的各种资讯,以为就可以强调自己是很文明的,还经常会感觉不够,所以就去多想点经营花招,来表示自己是与时代同步的,最后,不但不能与社会融为一体,反而因为赶不上经营脚步,「心劳而计拙」了。
就开一个垮不了的馄饨摊。脑子里如果想开一个连锁店,那就完了,那就不是我了,累死了没关系,只要它跟自己想单纯开好一个馄饨摊的欲望是不冲突的,都算是不分心,累死了,都算是一种「动心」「忍性」,只要安静地去做,它就愈累愈安静,而且很难累死,因为累死不是目的。开好摊子,做每天要做的事情,一成不变,渐渐地就可以「静观万物皆自得」,实际上天天在变,也听得到看得到,所有周身的变化了。那个是目的。
开一个馄饨摊是唯一的出路!
「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并不代表与世隔绝,反而更能藉自己的体验来认识世界,也不能误解为自私,只有细心想过「天下人应该管天下事」会给人类带来多大的纷扰与牺牲之后,才能了解一心开好馄饨摊的价值。
想想专心做好自己的事,与专心去管别人做了什么事,好处各是多少、是什么之后,我会去怀疑那些太热心的人。
在一个逐渐疯狂的世界里,冷静、安静地去开一个馄饨摊,天哪!是唯一的出路!!
馄饨摊能开到几岁,叫什么招牌,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自己还敢不敢承认,生活中我的感觉还在吗?还是一件重要的事吗?如果不敢承认了,活一百岁,等于没活。
《长巷》对我的影响太可怕了,怎么会让我想去立这种志?!
以上这个「志」,是信笔写出来的志,信口说出来的志,应该是一个不具体的立志,既然如此,立完了就算了。
可是自己再回看一遍,那个馄饨摊,跟那个主人,不就是多年来的我,和我的工作吗?
志立久了,牙也掉了,发也白了,一切自然而然,就那么回事。
李立群
资深剧场、电影与电视演员
为「表演工作坊」创始人之一
知名表演作品有
舞台作品:《这一页我们说相声》、《暗恋桃花源》、《推销员之死》、《ART》等
电影作品:《我这样过了一生》、《搭错车》、《恐怖分子》等
获金钟奖最佳男主角、金鹰奖、飞天奖以及金马奖多次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