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立已十九年的国家交响乐团,自八月一日起正式成为国立中正文化中心的一员,也拥有了法定的地位。面对乐团的新纪元,本刊总编辑卢健英与资深乐评人杨忠衡,在新乐季的一开始,深入专访这位国家交响乐团成立以来最年轻的音乐总监简文彬,谈乐团的未来与规画。
和乐团秘书约访简文彬的时间时,她咋咋舌说,简总监是铁金刚,体力旺盛,从来不喊累的。
访问的第一个问题,我们请他从回顾接任NSO开始说起,他轻轻吐了一句:「累!」他的桌上是一叠乐谱,最上面一本是俄、日文双语的萧士塔可维奇生平影像纪录集。略显凌乱的一角是个便当盒。「他们帮我准备的,没时间吃了。」
简文彬说话不快,但手势极多,当访问的时间拉长后,这位年轻的指挥和他一双停不下来的手,就再也藏不住他对台湾音乐发展的热情,与对台湾音乐环境的扼腕。访谈之间,他不断提出「为什么不?」为什么台湾不能用「厅」来养乐团?为什么乐团不能一年有几个星期去南部演出?为什么乐团要和别人比?「我们如何做自己是非常重要的。」他说。张开的手掌不断地做出向上扬起的手势。
「如果是音乐家,就应该有信心用音乐去做音乐家该做的事情。」简文彬说,音乐家负担的是社会的无形责任,怎么样把台湾的音乐带去出,在这个之前,乐团必须建立自己的信心,「而这个信心由团体共识开始做起。」
「经典曲,安可曲,以及一首不必指挥就能演奏的曲子」是三项简文彬在新乐季开始就丢给乐团团员的共同功课,透过这些功课,「让我和团员们一起建立NSO style」!
简文彬:我不是小泽征尔,你们也不必是费城交响乐团,我们自己要接受自己,不必「比」人家好,也不用觉得「比」人家烂,但我们如何做自己是非常重要的。
问─您从二○○一年接下音乐总监暨常任指挥后,NSO有什么变化?
答─依我的观察,NSO这几年是在循序渐进慢慢前进中,很偶尔、偶尔,突然在舞台上或排练室里,会出现我称之为「「NSO style」的东西,但因为只是「偶尔」,所以只能说是「美丽的意外」,而不能说乐团具有一个稳定的水平。八月一号改制后,NSO成为一个正式团队,结构有了调整,我会继续就这方面,去思考未来的努力方向及实际做法。
问─说明一下什么是你所谓的「NSO style」?那会不会就是你个人的style?
答─那绝对是我的style!在前任音乐总监张大胜、林望杰离开之后, NSO很长一段时间并没有固定的音乐总监,整体表现往往只能说是「遇强则强、遇弱则弱」,例如当乐团遇上席维斯坦、麦尔、林望杰等不同指挥时,都曾有特别的灵魂出现。
音乐总监和乐团两者之间互相影响。我担任指挥后,乐团渐渐习惯我想要的东西,我也尽量把时间留在台湾,同时也去欣赏、观察NSO与其他指挥合作时的表现,像今年我就看了吕绍嘉以及井上道义的指挥场次,慢慢发现NSO已经在寻找与我共同追求的东西。
至于那究竟是什么?这很难具体说明,其中最先决的一个条件是「整齐」!说的更精确一点,就是「默契」!在乐句构造的诠释上,每个团员都有共识及默契,才是所谓的「整齐」。在同一组中,每个人去感觉别人如何呼吸,以及思考自己要如何跟上而变成一个整体。
我曾经问维也纳爱乐,他们在甄选团员时首要条件听什么?他们说:第一听「Attack」(起音、起奏)。就是这位团员是否能跟随指令,在最适当的时机和其他人演奏时候出来?声音清不清楚?这些才是选团员的第一要件,不少人喜欢强调的「音准」倒是其次。
问─这几年NSO给大家的深刻印象的节目,像是「发现贝多芬」、「发现马勒」,以及《唐乔望尼》、《诺玛》、《法斯塔夫》等和跨领域导演合作的歌剧,这些大型演出带给NSO什么样的成长?
答─进行「发现贝多芬」系列时,有一场彩排,我们请公视来录影。以往团员们从未在一起听自己的现场录音,刚奏完第一号交响曲第一乐章,我就停下来,请公视工作人员放出刚刚的录音,团员们一听完,脸上的表情让我至今难忘……….
问─那是什么?
答─那是一种「绝望」的表情!仿佛看到他们心里只有「完了」两字!因为过去大家看公视播出时,已是事过境迁,不关痛痒。大家一直活在自己建构的「信心」堡垒,这是第一次在现场听到「自己」,信心一下子瓦解,而且是被自己刚刚的演奏击倒!
录音可以帮助乐团做一些校正,可惜乐团这十几年下来,并没有在这方面有实际的规画。这个事件,也是一个新的开始,我希望团员自己去发现自己的问题。
至于歌剧部分。一开始时,有人认为NSO将沦为伴唱机,经过大家的共同努力后,这种想法现在已经慢慢少了。
问─要改变及提升乐团气氛,要从什么方面著手?
答─乐团进步关系著很多不同要素,不只是一个音乐总监或指挥去要求便能奏效,乐团的管理制度、软硬体配备的合理性与团员的心态都会有影响。团员心态可以用影响、训练、或制度去改变,但NSO面临的问题,不只是「人」,连基本的工作空间和排练条件都令人头痛。
NSO长期以来都受到排练室过小之苦,现在的排练室是芭蕾舞练习室改建的,每天五至六小时的演练,小提琴手要带耳塞才能练习;铜管也不能吹太大声,否则大家耳朵会受不了,乐团必须要在一个错误的音量平衡下排练,怎么进步?今年五月维也纳爱乐的评审看了我们的排练后说,你们想要有乐团的「声音和style」,它其实是「厅」养起来的!为什么维也纳爱乐会有今天大家听到的「声音」,是「黄金厅」养起来的。为什么卡拉扬能发展出那样的柏林爱乐声音美学?也是柏林爱乐厅兴建完成后养成的。可见排练场地的重要性十足。如果我们排练的地方和演出的地方有同样的音响效果,那会省时省力很多。所以这次改制的过程中,我们也再度提出这样的呼吁,并得到支持,未来会让乐团更多地上舞台练习。
问─在音乐方面,您有刻意塑造效果吗?这次马勒结束后的总体表现,您自己评价如何?
答─我其实没有想要塑造乐团变成什么样子,只希望他们(思考)……可以再「勇敢」一点!两年前我就对乐团讲一句话:「不要自抬身价,也不要妄自菲薄!」,横批就是「信心」!(笑)我希望他们有这个勇气去建立自己的信心。要把自己当作音乐家,而不是劳工!如果是音乐家,就应该有信心用音乐去做音乐家该做的事情。
我敢说NSO团员都是国内最顶尖的,但首先你必须承认自己站在哪里?以及想要的是什么?我不是小泽征尔,你们也不必是费城交响乐团,我们自己要接受自己,不必「比」人家好,也不用觉得「比」人家烂,但我们如何做自己是非常重要的。
建立NSO风格的三项功课:
经典曲、安可曲、不必指挥就可以演出的曲子
我在音乐总监的位置上,当然希望有一天NSO来办一个「发现我们的声音」。这只是一个愿景,可能要花十年、二十年也说不定,但,没有不可能的事!
问─有些保守派的人可能会觉得,简文彬一来就搞这么多、这么难的东西,根本是「不会走就想学飞」,或只想扩充个人曲目,应该要在基本功多下工夫。您如何面对这样的说法?
答─乐团刚成立时,艾科卡可以花几个星期练习一场音乐会的曲目,稍后,柯尼西也可以用几个月的时间只练习一首贝多芬交响曲,但NSO走到今天已经满十九年了,我们有什么理由再说,只做训练,不作演出?它已经是「走」在途中的乐团。
以前的NSO可能走两步退一步,现在则是要大跨步往前走,八月底乐团收假上班,有几个「功课」是我会给团员的:第一,开始推行「室内乐」节目,我希望让团员参与乐团经营,由团员自发性地来安排乐团的艺术推广工作,由每个声部的首席一起来讨论可以推出什么节目?曲目要怎么排等等。十月开始参加台新艺术季将只是众多计划之一。
第二,我要团员们自己选出NSO的代表曲目,共选三首:一是「经典曲目」,例如是柴可夫斯基、莫札特或贝多芬的曲子;二是「安可曲」,可以是华人作品,也可以是新创作品,我希望经由这些大家共同做完的功课,使它们变成NSO的标志(mark); mark。。。三是最重要的,请团员选一首「不用指挥就可以演奏的曲子」,并让他们在三个月之内练完。
维也纳爱乐有一年要去日本演出贝多芬第四号,但由于行程的安排,以致和客席指挥小泽征尔只能在日本见,虽然曲目是熟悉的,可是他们仍然决定乐团先自己练。在我心目中没有团可以超越维也纳爱乐,我看过他们的团员放炮,可是团员间如何互救,那已经是一种艺术了;我也看过他们在舞台上如何整客席指挥,他们就是有那个整体性。我希望刺激团员们在这个过程中建立「团体共识」。
问─来谈谈现阶段乐团的改制。您认为乐团并入中心后的新体制,会对乐团产生什么正面或负面的影响?
答─目前还是未知数。这有一点像甘迺迪中心和美国国家交响团的关系。很多人强调乐团的「主体性」,但我更愿意以宏观的层面来思考。与两厅院合并, NSO并不是隐形了,而是将「经营国家级交响乐团」这个任务,也放进中正文化中心的营运宗旨里,创造机会让更多的专业人才来把乐团经营得更好。
去年三月,教育部的乐团改制规划小组在讨论乐团架构时,决定采取国外乐团「音乐」与「行政」各有专职的方式运作,所以设置「音乐总监」和「执行长」,团务由执行长负责。而由两厅院艺术总监平珩在一开始时(以一年为限)暂时代理乐团执行长,能够有职权来旴衡全局,整合及重新分配资源,并带领中心的专业团队真正把NSO经营起来。这是目前最好的做法,虽然磨合期可能长达一年,但是一年之后的成果十分令人期待。平总监从一开始以来,对乐团有很大的支持、了解及兴趣,这就赢了一半!
问─过去这两年,NSO的形象包装有很大的进步,感觉上很有整体性,这是来自你本人,还是你的团队?
答─除了乐团同仁的努力外,也有很多来自乐团外面的好朋友,例如:自二○○二年开始长期合作的美术设计刘开、林怀民老师等,帮了NSO很多忙。
问─明年适逢NSO二十周年,请谈谈明年二○○六/二○○七乐季的规划及愿景?
答─我希望NSO能够站上另一个高峰,也许不是最高,但一定要再往上跳一层!在马勒之后,以大型管弦乐曲目最重要的两位作曲家,一是萧斯塔可维奇之后,二是理察.史特劳斯,将是未来「发现」系列的两位主人翁;后者将会有个副标:「从柏林到维也纳」,因为这不仅是史特劳斯的发迹过程,我们也循著这个路径,安排德奥乐派的作品,例如:布索尼、荀白克的曲子等。歌剧部分,二○○六年刚好是莫札特二百五十周年诞辰,邀请赖声川以《女人皆如此》及《费加洛的婚礼》,完成赖导的莫札特喜剧三部曲;明年九月也会用两个周末作华格纳全本的《尼布隆根指环》。我希望从○六/○七乐季起,把「NSO歌剧系列」拉回到音乐的本质,也就是「简单」、「音乐为主」的一个表演形式本质。
问─曾经思考过,这一任合约到期后,还会思考续任吗?
答─我现在的合约只到二○○七年六月,所以二○○六/二○○七可以说是我的最后一个乐季,新的音乐总监遴选小组也马上要成立,我会不会来报名争取续任,也要再看看。以我的立场来看,乐团每到一个新阶段,对于音乐总监人选有不同的需求,我会更愿意看到有更适合的人选。
如果我留下来,下一波要进行的,就是希望让国内的作曲家动起来。希望在四、五年之后,NSO有个「发现系列」是发现我们国内自己的作曲家作品,整整十套完整的作品!这是我最大的愿望。
有一回,一位记者问我:「如果有一天能指挥维也纳爱乐,你会演奏什么曲子。」我说:「国人作品。」为什么?「遇到这样的超级乐团,我为什么要跟他们证明我也会指挥贝多芬?经由我和他们合作,能不能让世界上更多人认识台湾作曲家?」
我在维也纳求学时,去看马勒的墓,当时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有一天能在台湾看到马勒全集的演出,来个Mahler Festival,「发现萧斯塔可维奇」的心愿也很类似。我在音乐总监的位置上,当然希望有一天NSO来办一个「发现我们的声音」。这只是一个愿景,可能要花十年、二十年也说不定,但,没有不可能的事!
为什么是萧斯塔可维奇?
马勒之后,萧斯塔可维奇最具代表性
问─为什么「发现马勒」之后,会选上萧斯塔可维奇的作品?最想从演出这套曲目当中,带给自己或听众哪方面的发现?
答─我喜欢大的作品,也一直觉得国人作品都实在太小了,我要大的,一次可以撑起半场的作品。我觉得,在马勒之后,在交响乐团方面,有留下重要作品的作曲家,就是萧斯塔可维奇!当然浦罗柯菲夫或是其他俄国作曲家也有成套的交响曲,但都不如有萧斯塔可维奇的那么有代表性。
其实我是一个很单纯的人,所以想带给观众的也就是单纯的「音乐语言」。俄国的社会跟台湾有共同点:很容易泛政治化,所以我们安排相关的讲座活动时,会朝生活化的角度走,来了解俄国人是什么样子?了解他们的生活习惯、民族个性?为什么做这样的曲子出来?
问─以您对萧斯塔可维奇的研究,他生在后期浪漫时代,活得很长寿,又跨到现代的俄罗斯;他的音乐在这个环节中所扮演的承接发展角色?
答─在俄国,萧斯塔可维奇常被拿来跟浦罗柯菲夫比较,比起鬼灵精怪的浦罗柯菲夫,「老萧」完全坚持他自己的风格及道路!即使后来十二音列出来了,他也在很后来很后来,譬如说在第十五号交响曲中,才用了十二音列做主题。他的作品有他坚持的风格及路线,你一听就能分辨出:「这就是萧斯塔可维奇!」
浦罗柯菲夫的作品,其实没有立场,所以不管什么曲子都写得很天才,即使是为杀人无数的史达林死后纪念大会写曲,他的作品听起来都像伟大的弥撒曲艺术创作,完全没有立场!萧斯塔可维奇不是这样,他的意念是:「我有我的立场,所以我坚持」,音乐创作上亦是如此。
问─谈谈您的「俄罗斯」经验以及「萧斯塔可维奇」经验?
答─我爸以前当过国家女子篮球随队裁判,七○年代曾经去莫斯科参加世界女篮赛,家里摆著他带回来的俄罗斯套娃,是我对俄罗斯的第一印象!以前听到俄罗斯,直接印象也就是「苏联」、「反共抗俄」!
我一开始听萧斯塔可维奇时,一直都没有留下深刻印象,直到我买到罗斯托波维奇指挥美国国家交响乐团的「萧斯塔可维奇第五交响曲」录音带,一放出来听,感觉「好爽」!有一种「深沉」的感觉。
比较马勒与老萧的「深沉」,马勒第八号交响曲的浮士德在唱出「净化」、「升华」,认为死亡是在超越生命;但是萧斯塔可维奇不信这套,他自己都说:「我不相信永生复活。」甚至俄国人也不信这套,死了便是死了,十分宿命。
俄国最吸引我的是他们在语言上的「讽刺」,他们的笑话真是一绝!甚至笑到让你哭出来;俄罗斯骂人也脏又直接,比我们台语更狠,根本骂到你去死。他们是在为自己找一个出口,面对沉重的历史及共产主义影响,俄罗斯人一直在为自己找出口!包括在莫斯科中央音乐院里,学生每天练习到半夜三四点,也是在找寻一个出口。
我最近上网去看对于萧斯塔可维奇政治立场的讨论,论文好几十页,众人意见都不同;但我不想搞得太复杂,我认为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变,他只是在为自己找一个出口,他并没有故意去隐藏自己的政治倾向,而是他的天性个性就是这样,会透过作品把情绪表达出来。
他也有很写实的作品,例如第十一号交响曲里,就描写著人民要去抗议、推翻沙皇,甚至在音乐中还听得到沙皇禁卫军拿著机关枪「碰碰碰」一个个把人干掉,十分写实的情境描写;但在「纯音乐」的创作上,如第十号交响曲,它虽然没有标题,却还是有故事隐含在里面。
问─「发现萧斯塔可维奇」系列第一场,为什么挑选了施捷的《离—纪念施敏》单乐章交响音乐作世界首演?你对那部作品的概念印象?
答─我仍然希望一季之中,能演奏两个以上的国人作品,这也是NSO第一次演出施捷作品。这首曲子他《河流三部曲》中的第三首,尚未发表过,曲子的主要灵感是从玛格丽特‧莒哈丝(注:法国小说《情人》作者)作品的场景来的。
问─最后谈谈您对自我以及NSO的期许?
答─NSO现在的演奏已经有一定水准了,我希望NSO每年都要出国。但在国际竞争力上有待加油,而竞争力跟指挥有很大的关系。我年轻时,有一位指挥对我说,没有经历过好指挥的乐团,就只是井底之蛙的乐团,团员们不要只是批评指挥,如果有一天,我放一个穆提在你面前指挥,你能不能拉得出来。NSO总有一天,会走到需要一个如阿巴多、拉图之类的明星指挥家,藉著指挥光芒提升乐团知名度的阶段,所以我现在就要开始每年邀请一位巨星指挥家来和NSO建立关系,明年是纽约爱乐的马捷尔。
本文同步刊登于《发现萧斯塔可维奇》一书(国立中正文化中心九月出版)。
访问|杨忠衡、卢健英
纪录整理|郑淑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