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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世界娱乐场II》把我们装进赌徒的身体里,为数字的魔力颤抖,甚至不惜被魔鬼赌走,因为那里有太多文字不能说的秘密。(陈艺堂 摄 穷剧场 提供)
企画特辑 Special

你连数字也不是

评《大世界娱乐场II》

荷官的僵直和电投人的扭曲,是反映他们现实处境的社会姿态,而她的硬撑和他的被压垮,无非是为了确保巨额赌注可以持续流通。也就是说,他们只是数字的媒介,他们的身体姿态是被数字雕塑出来的,那不只是社会的、更是经济的姿态。但最令人不寒而栗的还不是这个,不是冰冷的数字在割肉剔骨,而是她和他是自愿的剥削者,是你我看著他们操劳到满脸大汗,却还挂著满面笑容,居然都能跟著发出会心的苦笑。

荷官的僵直和电投人的扭曲,是反映他们现实处境的社会姿态,而她的硬撑和他的被压垮,无非是为了确保巨额赌注可以持续流通。也就是说,他们只是数字的媒介,他们的身体姿态是被数字雕塑出来的,那不只是社会的、更是经济的姿态。但最令人不寒而栗的还不是这个,不是冰冷的数字在割肉剔骨,而是她和他是自愿的剥削者,是你我看著他们操劳到满脸大汗,却还挂著满面笑容,居然都能跟著发出会心的苦笑。

《大世界娱乐场II》

2015/12/18   台北 牯岭街小剧场

使用文字的时候,我们很容易振振有词地数落数字,艺术价值不能换算成观众入场人数,研究品质不应量化成论文引用次数,乐于分享不该作贱成按赞数,总之人有温度,数字却是冰冷的。但使用数字的时候,我们就变了个人,统一发票只差一个号码中奖,还有十五分钟下班,大选开票结果目前落后几万票还很不乐观,每个数字都像著火,紧盯著数字变化令人著魔。如果说,二○一三年的《大世界娱乐场》多少带有文字的傲慢与偏见,用一种大龄文青的姿态,感伤一座在豪赌中陷落的城市,一个被数字奴役的非人世界,那么今年冬天的《II》,就是把我们装进赌徒的身体里,为数字的魔力颤抖,甚至不惜被魔鬼赌走,因为那里有太多文字不能说的秘密。

生物机械的悖论

虽说赌,这出戏开场说的却是不赌,不赌的陈先生带头小跑步,自我介绍他是苦干实干的保险业者,身后的三人歌队不忘帮他注解:「保险不是赌博,赌博是和风险对赌,保险是用数字管控风险」。这里,联手编导的高俊耀和莫兆忠使用的手法很有意思:戏一方面告诉我们,陈先生的人生一直在跑,他在职场步伐稳健地向前冲,下了班,在满天的烟花和赌场的霓虹灯照耀下慢跑做运动,回到家,他打开跑步机继续跑;另一方面,整座舞台就是用栈板圈围成的一个循环跑道,仿佛一台巨大的跑步机,又像工厂里的输送台,机台上的演员以同一的步伐跑著演戏,使得整个场面产生一种机械性的韵律。这完全就是一架人力驱动的生物机械。

生物机械论(biomechanics)自然会扯到梅耶荷德(Vsevolod Meyerhold),可是戏往下演,陈先生不赌博,他的老板却赌很大,卷走整间公司搬到大陆抛下了他,演员瞬间煞住脚步,机械像强迫断电一样突然停止运转。我们才发现,这不是对梅耶荷德的引用,根本是生物机械的悖论,因为场上演员机械式的律动,并不是像梅氏那样为了形塑一种工人的、阶级的身体,而是为了烘托陈先生这样一个孤独的跑者,孤绝的劳动者,是不会有人与之形成一个阶级的。每个人都被机械化为彼此汰换的零件,每个人力都被企业化为抛弃式的临时派遣,诚如歌队下的评语,「你自以为是赌客,其实是筹码」,你早在你老板进场之前就被兑换掉了。

从社会姿态到经济姿态

我认为这是《II》的犀利之处,它不是笼统的感叹世界是个大赌场,而是让歌队采用第二人称叙述,针对个别的「你」说话,正如同愈是豪赌的资本家,愈会个别地、仔细地计算你的价值,量化你一样。人被量化的狂暴与狂喜,在交叉比对两名赌场员工的一段戏里,表现得惊心动魄。我们看到,一边是赌桌上的荷官,她从头到尾踮著脚尖像个芭蕾舞伶,尽管脚下的栈板被堆叠成崎岖不平,她仍然继续保持通话、借钱周转,继续长时间立在赌台前发牌,继续在摔跤边缘维持恐怖平衡;她的对角,则是替远距的大老板进行电话投注的所谓「电投人」,他的身形是相反的躬著背、铁著弯曲的腿,五天五夜没睡的赌到精神崩溃,最后扑向场中央的沙堆猛扒,像是在为自己挖坟,但激起的沙尘在灯光的照耀下,又像闪闪发光的金粉,使得掏金和掘墓的意象重叠。

很清楚,荷官的僵直和电投人的扭曲,是反映他们现实处境的社会姿态,而她的硬撑和他的被压垮,无非是为了确保巨额赌注可以持续流通。也就是说,他们只是数字的媒介,他们的身体姿态是被数字雕塑出来的,那不只是社会的、更是经济的姿态。但最令人不寒而栗的还不是这个,不是冰冷的数字在割肉剔骨,而是她和他是自愿的剥削者,是你我看著他们操劳到满脸大汗,却还挂著满面笑容,居然都能跟著发出会心的苦笑。因为我们很了解,比剥削更恐怖的,是连想剥削你的人都没有。比量化更可怕的,是你连数字也不是。

向天空坠落

谈最后一段戏前,容我倒回开头。这出戏的四位演员,梁建婷和何志峰来自澳门,詹凯安和郑尹真来自台湾,他们刚登场时念著诗句,梁建婷语带古音吟诵,郑尹真说话却像翻译机。听见如此乾巴巴的中文,我才猛然意识到,是啊!中国作为大国崛起,的确就是中文成为跨国流通的翻译语言,中文变成资本主义的语言。然后,当她在尾声饰演一个癌症末期的台北贵妇,依旧冷冰冰地说著:「在两百六十万人的台北我有两百七十坪的房子,我不是不错,我是很好。」我不禁黯然想著,是啊,台湾给资本主义发展得都进入癌末了。

即便癌末,台湾的政客和财阀一点也不见收敛的迹象,戏中的贵妇陈太亦然,死期愈近赌性愈强,先进赌厅大把的赌光钱财,再爬到酒店楼顶去跳楼。这不是虚构,赌城无论澳门还是拉城,是真有不少输光的赌客直接跳楼自杀,编导的这一笔当然有批判社会乱象的意思。可是陈太坠楼的这段戏,怎么看也不像道德教训,反倒更趋近一种背德的美丽:歌队把陈太高高举起,就在她步向空中之际,众人倒数著39、38、37……然而那摔得粉身碎骨的1始终没出现,陈太被歌队悬吊在半空。衬著蓝天白云的背景,以及歌队为这场跳楼配音说,还没到底,还没到底,她仿佛向深不见底的天空坠落。

永远触不到的地面,等于不断被延迟的死亡,赌博的魅力不外乎此,永远相信自己可以翻盘才会往死里赌,赌博的魅力就是死亡的魅力。这是个开放式的结局,它不说赌博的好或不好,只说赌是对死亡的迷恋。它是在说,如果资本主义使我们每个人注定成为投机的赌徒,我们也早已是凝视死亡的亡命之徒;那么,赌资本主义死,你有什么好怕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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