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为义大利歌剧大师威尔第作品演出而设的「威尔第歌剧节」,去年十月一日至卅日在威尔第的故乡帕马举办,除了吸引各地爱乐游客前往朝圣,当然也是老戏迷群聚的盛会。一场由伊莎贝塔.柯瑞尔执导的《游唱诗人》在帕马雷究剧院的演出,极简前卫的风格,差强人意的演唱,显然让老戏迷不甚满意,现场嘘声不在话下,更有趣的是帕马老太太的评论:「像面饺里包的馅,只有面包屑,连点乳酪丝都没有。」
歌剧开演前。
阒暗的舞台上,什么都没有,两条阶梯式木制长架孤零零地,各放在一侧。舞台这一景,让我心神悠悠,飘到湖边的那个米其林餐厅,以「极简」的菜式闻名:偌大白盘子里,一道经典的培根乳酪蛋面(spaghetti alla carbonara)被解构成培根、鸡蛋、乳酪,以及面,各自表述。原创归原创,吃起来一点也没有暖心爽快的感觉,胃口没法得到满足。
「戏都还没开演,舞台的幕就大喇喇打开,还放两条板凳,像什么话!」隔壁的大叔显然很生气,忿忿地大声点评;他这一嚷,把我拉回现实——二○一六年义大利帕马(Parma)的「威尔第歌剧节」(Festival Verdi)现场,今天演的是《游唱诗人》Il trovatore,和《茶花女》与《弄臣》并列威尔第创作生涯中期最杰出的三大名剧。
噩梦重演 嘘声四起
两男同爱一女的情爱纠缠;孝子为母亲行使的血泪复仇;命运捉弄,偷天换日却误让亲生儿子命断火堆,高潮迭起的故事元素,充满戏剧张力:故事以中世纪西班牙为背景,吉普赛女人阿祖切娜(Azucena)是游唱诗人曼里科(Manrico)的母亲。曼里科与他的死对头卢纳公爵(Conte di Luna),同时地爱上了阿拉贡皇后的女官蕾奥诺拉(Leonora)。命运之手的操弄,将两人带到决斗一途,但最后竟发现这是一场兄弟相残的血脉悲剧。接连不断的动听咏叹调,加上管弦乐旋律澎湃、无比动人,威尔第的《游唱诗人》全本共四部分,以义大利文演唱,音乐性和戏剧性皆高,自一八五三年首演以来,一直深受观众喜爱。
在威尔第的故乡帕马更是如此。当晚演出时,身边坐了不少老戏迷,对《游唱诗人》倒背如流。刚刚大声发出疑问的大叔,连著廿年,从未错过威尔第歌剧节的任何一场戏,看戏看进灵魂里。暗处四处埋伏的老戏迷,配上眼前漆黑一片、只有两条板凳的舞台,整个剧院仿佛地雷区,即将充满火砲烟硝。
《游唱诗人》不管对演唱者、导演、舞台设计都充满挑战——有人称《游唱诗人》为「演员的歌剧」,每个角色的唱词和音乐,无不充满情绪转折与细腻的情感;而舞台上如何呈现这出描写「人性阴暗面」的戏,端看导演的能耐——帕马地区的老戏迷对《游唱诗人》期待之深,最后甚至变成演唱者的噩梦,连本世纪最顶尖的威尔第男中音雷纳托.布鲁松(Renato Bruson)都难逃一劫:这个帕马地区歌剧迷们津津乐道的轶事,发生在一九七一年一月廿日、同样在帕马雷究剧院(Teatro Regio di Parma)的演出,布鲁松因为不敌观众嘘声的压力,演出到一半就弃舞台而去。
果不其然,一九七一年的噩梦在二○一六年重演:第一幕结束时,观众区爆出的回应,掌声疏而浅,织成一张薄纸,才成型,瞬间被尖锐的嘘声与「丢脸极了」的大声咒骂,戳刺得稀烂破碎。
主要的攻击火力,落在导演伊莎贝塔.柯瑞尔(Elisabetta Courir)身上:出生于波隆那,专攻戏剧史和现代主义文学,是义大利几个重要剧院和年度艺术节的常客,罗西尼歌剧节、威尼斯凤凰歌剧院、维若纳、热那亚等地都有她的身影。这场在帕马雷究戏院的制作:演员们的服装全为灰黑白色系,唯一有颜色的,是曼利科颈子上那条红围巾。舞台看不出任何时空线索,整出戏就两个阶梯木架分分合合,全靠演员走位和默剧摹演来赋予空间意义,给舞台一点生命力。第一幕进行中,舞台上的长凳每移动一次,某些观众就在当下毫不留情地大声说:「又给大家看『换景』了!」完全不顾台上正演得如火如荼。
原汁原味真材实料 才是心头好
在第一部分「决斗」的第二场,曼里科和卢纳伯爵短兵相接的场景,极简到连剑都没有。尤有甚者,整出戏的灵魂合唱〈铁砧之歌Vedi le fosche notturne spoglie〉,不但没有铁砧,吉普赛人的打铁场景,更变成合唱团排排站:面前是一排长靴子,边唱边穿鞋绑带,戏里重要的轴心元素,吉普赛人的热情和性格,荡然无存;当然也无法点燃紧接著的阿祖切娜名曲〈火焰在跳耀Stride la vampa〉,那歌声里的熊熊烈火。
不过导演的「极简」,在几个时刻,却又让舞台瞬间繁花似景:例如,蕾奥诺拉的重头戏咏叹调〈静夜里万籁无声Tacea la notte placida 〉,不管动机是将歌词视觉化,表现蕾奥诺拉期待著爱,「眼里和心里涌出万般狂喜」(al cor, al guardo estatico);还是想呈现「人间宛若天堂」( la terra un ciel sembro),从天而降的万千萤光纸片,只显得过分肤浅而且让人摸不著头脑。
戏里的四个主角——吉普赛女郎阿祖切娜(由阿尔巴尼亚籍女中音Enkeleida Shkoza饰)、卢纳伯爵(罗马尼亚男中音George Petean饰)、曼里科(土耳其男高音Murat Karahan饰)、蕾奥诺拉(亚塞拜然女高音Dinara Alieva饰)——在谢幕时,阿祖切娜是唯一「全身而退」的演员,清晰的咬字和声音中饱满的情绪张力,博得满堂喝采;George Petean是身经百战的男中音,诠释卢纳伯爵阳刚气息有余,但神韵不足,亮点咏叹调〈她微笑的光彩Il balen del suo sorriso〉唱得黏滞沉闷,还等不到终场,嘘声早已此起彼落;Murat Karahan的曼里科,整体表现就算不是大灾难,也离那不远:声音单薄、唱得吃力、外加咬字不清,好几个时点都让人捏把冷汗,所幸在经典名曲〈烈火熊熊Di quella pira〉时扳回一城,连挑剔的老戏迷都欣慰地拍手叫好;Dinara Alieva把蕾奥诺拉唱得中规中矩,没有惊人表现,算是安全下庄。
散场,剧院回廊和楼梯间讨论声不断,四处弥漫著空虚,是吃完了胀气,但胃口完全没有得到满足的感觉。 擦肩而过的老太太那句用帕马方言的评语,特别令人发噱:「像面饺里包的馅,只有面包屑,连点乳酪丝都没有。」一路竖起耳朵听著老戏迷们的闲聊,「没有一个演员是义大利人。」似乎是今晚关键评论下的前提;但谢幕时被嘘得体无完肤的导演,可是不折不扣的义大利子弟。
大师威尔第生前极好美食,外加帕马是靴子国的美食重镇,我在想,湖边米其林餐厅那盘极简、现代诠释的「培根乳酪鸡蛋面」搬来这里,会不会受到喜爱?不过看完这场戏,我深深了解,在威尔第的地头出菜,好吃肯定是必要条件;新风格、极简、“fushion”也许可以放一边,原汁原味、真材实料,才会是老饕(老戏迷)们的心头好。